“裴大人!你也这么觉得么?哈哈哈!”季无虞猛拍桌子,手上的茶都抖了出来。
“当时修远和我讲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去吹嘘他写得好!”裴泠沅一直在笑,“景祐年间还有许多人去吹捧他的臭脚,说他是什么……南楚第一大才子,我呸!”
一旁的温玦比她俩淡定多了,一脸平静地抿着他的茶,时不时附和上两声。
季无虞想起来了和丘独苏的往事,脱口而出便是一阵抱怨,“你别说,当时我师父让我好好研读他的文章,真的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你师父?”
温玦闻言也放下了茶杯。
一瞬间想起了昨日到他府上做客的某人。
…………
“你那位小徒弟我见着了?”
他随意地把玩着温玦的藏品,闻言便气呼呼地说道:
“那你最好给我劝劝她赶紧走,呆这儿碍事真的。”
…………
想起他老眉倒竖的样子,温玦都忍不住笑了。
季无虞听她这忽地一反问,有些懊恼自己的心直口快了,又见温玦笑了,心虚但又强作镇定地撒着谎:
“是小时候邻里的一位先生。”
…………
温玦将被他弄乱的折扇放到架子上,问道:
“她知道你还活着吗?”
“估摸着不知道。”丘独苏当时听到这话,瞬间就把脸板了起来,还是那副气人模样,暗暗威胁道,
“不过,你最好别让她知道。”
…………
温玦在心里想着这句威胁,手不停地摩挲着茶杯,最后开口岔开了这个话题,说道:“半宁居士的主张是迎合当时大环境的,就连先帝也对他多有赞赏。”
“那不便跟近日那位扶子胥一般。”裴泠沅撇撇嘴,说道,“只管把上头哄开心,胡闹!”
温玦边听着裴泠沅发牢骚,边仔细观察着季无虞的表情。
季无虞神色如常,想了一下这几日传到栖梧宫的风声,
“不过我听说,他拒了翰林院的任职文书。”
“是啊,不知在假清高些什么?”
“说不定人就是不染纤尘呢。”
季无虞话音刚落,就有人叩门了。
“师父你,还邀了别人?”
温玦微微蹙眉,门外那人就嚷道:“裴大人!裴大人!”
季无虞听这话,没忍住调侃,瞅了眼裴泠沅,说道:“找你的?”
裴泠沅皱了皱眉,呵斥道:“有事快说!”
门外那人安分了下来,只说道:“急召大人入宫,皇后…皇后崩了!”
!??
………
礼部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下忙得团团转,可没等到九虞祭都还没开始,就传出有大臣厮混的消息。
“大臣?”
季无虞脸上写满了惊讶,不可置信地问道:“断……断袖?”
祁言无语,“是裴泠沅。”
“啊?她……”季无虞忽然噎住,“她和谁啊?”
“你该是不知道的。”祁言表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光禄寺少卿,瞿烨。”
季无虞没听过这名字,“他们俩是……怎么?”
祁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那位瞿大人孩子都已经发蒙,他的妻子更是乔家嫡女,其母更是先帝亲封的皇二品诰命夫人。听闻此事后更是气得回了娘家,乔家陈老太君更是直接进宫面圣,一定让陛下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将裴泠沅革职。”
“且不说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哪里要闹到革职这一步,她心疼自己闺女,那她女婿难道不也要一同问罪?”
季无虞简直是不可置信,“朝中大臣私德有亏比之其更甚者大有人在,若是我记得不错,储相自己都娶了四五房小妾了!”
“裴家一案,储派马前失蹄,他们铆足了劲想要一举把裴泠沅彻底拖下水,陈老太君不过是第一手,”祁言冷笑道,“这瞿烨近日本就麻烦不断,他借由宫宴采买贪人回扣这事前段时日便被人给捅了出来,这几日朝堂上,有人借题发挥,接连上奏暗指裴泠沅瞒报,甚至要求彻查这几年她所经手的所有案件。”
还真是,好大的帽子!
“只是,她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瞿烨呢?”季无虞抿着唇,良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闹成这样,难道他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吗?”
祁言顿了顿,“他不是储佑嵩他们针对的对象。”
“为什么?”季无虞扯过他的袖子,好像在试探一些什么般,说道,“御史台直隶于陛下,隔绝于三省,统察于六部,里头办的得罪人的事多了去了,可曾有因为这点私事就被集体上奏弹劾?”
祁言表情一时间变得复杂了起来,他没说话。
“所以根本不是因为私情对吧?”
季无虞眸中闪着光,眼神如她说的这句话般明媚而……毫无畏惧。
祁言因此愣神片刻,叹了一口气后给出了答案,
“他们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女人。”
说罢,祁言又是一笑,“你还记得前朝北齐是如何覆灭的吗?”
“皇帝昏聩,权阉一手遮天以至民不聊生。”
“那你觉得,皇帝为何会如此重用宦官?”
季无虞眸色一凝,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裴泠沅如今的地位是由楚明帝一手提拔起来,她没有母族,没有夫家,在当年世族林立之中,便如一根独木般,只为帝王所用,也只依附着帝王。”
“所以在他们眼里,女人和阉人,没有区别?”
“在帝王眼中,只有好用与不好用之分。”祁言一笑,“为遏制世族,启用寒门,可寒门又会成为下一个世族,如此循环往复,政事堂的人不断更替迭代,但总会有人在最后得以与皇权相抗。”
“与其如此,不如重用看着无害的女人,”季无虞嗤笑一声,一语道破其中利害,“毕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阉人当皇帝,也从未有过女人当皇帝。”
祁言闻言一怔,在微不可察的一声叹后,说道:
“你倒是比她适合去待御史台。”
玩笑般的一句话,却让季无虞眼睫垂了下来,叹道:
“我没她那本事呢。”
她是孤木,丛林之上的孤木。
这是季无虞在第一次知道裴泠沅便忍不住感慨的。
她在人们心里,太过于特殊了,特殊到无人可以真正明白其窘况所在。
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是那些刻入史诗的文人一生哀唱的,他们和裴泠沅站在对立面的那群同僚们一般,生而为男子,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谋一条去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好路。
可裴泠沅不同。
或者说,她和他不同。
那条路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面前被全然封死住。
而她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儒名士要求她才华不能掩过德行,要求她双足禁足门庭,要求她眼界受困四方之内,更要求她和她们的一生都循规蹈矩。
可裴泠沅不同,她走上了踏平巍峨高山的征途,踽踽独行于一条过往史书从不曾见的道路上,从不回头。
良久的沉默过后,季无虞最终离开了书房。
自那日过后,祁言便感觉出季无虞整个人神情都很是恍惚。
祁言自然知道季无虞心中一直都藏着事,只是没点出来,心里甚至还有点小祈望,说不定她会愿意和自己说说。
只是,在季无虞给他点添烛火,又一次差点打翻了灯盏时,终究还是自己先憋不住了。
祁言一把抓过季无虞握着灯炳的手,在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的前一刻用了点力按住了。
季无虞被迫望向他,在充满审视的目光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摄政王爷,有什么吩咐吗?”
这话说得周正,若放在别人嘴上祁言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偏偏是季无虞,他一下子便有些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语气软了下来,
“放下吧。”
季无虞乖乖照做,祁言见她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便开口询道: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
季无虞头埋得低了,没说话。
祁言轻笑一声,提起笔在一旁云龙纹的端石砚上勾了两笔墨来,饶有兴趣地顺着笔上的紫狼毫,又道:“是和裴泠沅有关吗?”
季无虞闻言抬起头来,迎上祁言的眼神,开始不自觉地躲闪。
“也不必如此紧张。”祁言把笔搁置在一旁,腿一岔,听故事般问道,“我不过是好奇,你去温玦哪儿也才几回,又不可能天天都碰到裴泠沅,何故对她这般挂念?”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季无虞眼神是溢出来的坦诚,说道,“她是我,极其钦佩之人。”
“当年,你拒绝了我时,可是没有半点犹豫。”祁言朝她一挑眉,变了调道。
“你怎么总记挂着这事。”季无虞被他这语气给气笑了,但总算是眉头没再皱着了。
祁言见她吁了口气,以为她会接着说点什么,结果刚要说出口的那零星一点掏心话被硬生生塞回去了。
“我能再和她见上一面吗?”
一股淤血差点淹没了祁言的喉咙,他撇撇嘴,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季无虞。
她果真是季无虞。
亦还好她是季无虞。
祁言收回总想再挖点什么出来的目光,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