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内。
季无虞这几日虽还如往常般同辜振越划拳喝酒,可心里头仍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
辜振越望着面前发着呆的季无虞,掏出了壶刚刚让狱卒打的酒,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那日宸妃同她说很快就会有人来顶替,可如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来,应该是出事了。
季无虞没敢说出实话,故作轻松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直下饮上一口,
“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三司会审还要好一段时间呢,急什么?”辜振越笑了笑,“而且还有一件大事情会发生。”
“什么?”
辜振越吹了声口哨,一只海东青从小窗子里飞了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恕季无虞眼拙,她只觉得这东西应当是隼一类的,却不知这具体为何物。
“这小东西我倒是没见过。”
“海东青,南楚不产的,稀罕着呢。”辜振越颇为得意地看了她一眼,“这是我大哥的一位好友相赠,他后来见我喜欢,便送我了。”
大哥?
戎安侯世子辜屹。
朝元十一年时,战死在兖州一役中。
季无虞嘴唇微启,却不置一语。
“无事,要我大哥知道他死后还有这么多人惦记,也不会有多难过了。”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辜振越宽慰道,“这鸟也是,当时本被他整得服服帖帖的,到我手里就不听话了,驯了忒久!”
“本就是天上飞的,当然桀骜些。”季无虞缓了些,忍不住有些好奇,
毕竟“海东青”这名头,她可只在书里见过。
想到这,季无虞便凑过去想看仔细些,结果它扑腾了两下,翅羽直接往她脸上扇去。
“诶哟!”
虽说也算得上是家养的,但飞禽总会带股子味,季无虞捏着鼻子,再不敢靠近。
“之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有名字吗?”
“一直在西塞由我老爹养着呢,后来又给我送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给你看。”辜振越用手逗了逗它,“叫夜恸。”
“这名字,好生奇怪,可有出处?”
辜振越的表情,有几分怪异,“算……有吧。”
“算?”
季无虞有些讶异,可见辜振越却是一副不愿细说的模样,只得转了个话题,好奇问道:“你会鸟语啊?”
辜振越点头,夜恸用它那纯白色的喙挠了挠他的脖子,辜振越瞪了它一眼,一皱眉,夜恸就又飞出去了。
见辜振越这般嫌弃的模样,季无虞忍不住一笑。
“当时它在我手里的时候烈得很,我掌心好几个疤痕都是它咬的。”提起这事辜振越就白了一眼,极不情愿地说道。
“哦!对了。”辜振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神秘起来,“你猜它刚刚和我说了什么?”
“我又不会鸟语,怎会知道?”
“所以让你猜嘛。”见季无虞一脸觉得他幼稚的模样,又自己主动开口给出答案,“临弈出手了。”
季无虞微怔,“他干嘛了?”
“今日早朝,御史中丞裴泠沅上奏弹劾刑部尚书裴沛培受赇抵法,强取豪夺,甚至……”辜振越说到这块时,眸子一沉,“把他当年奸污民女,又害得其家破人亡的事情也抖了出来。”
季无虞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辜振越看了出来,一笑,
“如你所,那女子,便是裴泠沅的母亲。”
淮济偶然提过一嘴裴泠沅的身世,但也只说她是裴家的庶女,别的没有详说。
她万万没想到,南楚第一女官的生父,竟是如此卑劣之人。
“怎会如此?”
辜振越叹了一口气,“她母亲原本是城外学堂教书先生家的女儿,裴沛培见她有几分好颜色便纳进府来……这其中的手段,想来并不干净,裴家主母身世显赫,性子更不是个好相与的,自是容不下这二人,逼死她娘后,又将其赶出裴府,幸得温家夫人相救,她才保下命来。”
季无虞的拳头瞬间紧攥,眼中只有怜惜,
“想来她这些年,该是不好过。”
“是啊,这么些年,若非先帝看重,温玦爱护,只怕早死在裴家手里了。”辜振越叹了口气,又道,“只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关心别人好不好过?”
“嗯?”
“季无虞你可知,有人在你的房间内,搜出来了毒药。”
什么?
季无虞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辜振越说道,“只是如若不是今早上裴泠沅这一出,都不用等到三司会审,你此刻已经在死牢呆着了。”
季无虞瞳孔骤然紧缩,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
孟玄楠死在了和自己一同就餐的桌上,随即自己的房间里便被搜出了毒药。
逻辑链在这一刻形成的闭环,将“季无虞”这个名字紧紧地包裹住。
企图置其于死地。
“所以将军是如何认为的?”
“这桩案子涉及朝廷三品大员,而且这孟玄楠不仅是皇后兄长,更是天子近臣,陛下对此极为重视,要求裴沛培三日内必须破案,但刑部如今隶属储家的势力范围内,若要推翻现有的这条证据链重新彻查,困难重重。”
季无虞不期然想起了辜振越说的那个赌。
“所以,既然推翻不了案件,就不如把整个刑部都掀翻了?”
“很聪明啊小无虞,”辜振越勾勾唇,“因为裴泠沅的进谏,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整个刑部的能力,所以你的案子大概率会被移交到大理寺。”
“所以,我要转监了?”季无虞看了眼周围,“还挺不舍的。”
辜振越嗤笑一声后,对上了季无虞充斥着探究的眼神。
和蛇一般,在丛林之中,伺机等待咬下过路行人的脖颈。
他心下一惊,只听季无虞开口道:
“是因为我吗?”
“也许?”辜振越反而松了口气,挑了半边眉,却没给出一个肯定答复,反而调笑了一句,“无虞姑娘是在紧张吗?”
“我没紧张。”季无虞下意识地反驳辜振越,“只是好奇……”
“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季无虞抬头,“我是说,摄政王。”
“当然是想你平安出来。”
“如果只是想我出来,也无须这般麻烦吧。”季无虞想起宸妃打算做的事情,语气不免夹杂着几分试探,她问道,“找个别的什么死囚把我替了,不也能安安稳稳出来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辜振越简直不可置信,
“他心疼着你呢,连名声也是。”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恰好在这一瞬间被定格,季无虞呆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出神。
耳边能听到的,唯有辜振越止不住的笑声。
…………
“外头什么声音这般闹挺?”
裴泠沅停了手头的动作,问道。
一旁的侍从见状去外头瞧了瞧,过来小心翼翼地禀告道:“好像……是裴家夫人。”
裴沛培的发妻,那个逼死了自己母亲的女人。
霎时间,裴泠沅几乎快要把手头的笔给攥断。
她强忍着怒意,问道:“她来做什么?”
见她生气,侍从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
“具…具体是什么小的不知,只是估摸着是有事相求,看着……挺急的。”
裴泠沅冷笑了一声,竟还有几分轻松,勾了勾唇。
是该急了,一直仰仗的夫君如今被陛下一纸诏令收押大理寺,罪魁祸首还是曾经最看不起的自己。
裴泠沅的心中涌起一阵大仇得报的快意。
“大人见吗?”
“见啊,怎么不见?”裴泠沅起身走了出去。
府宅的门口,一位容貌迭丽的贵妇人站立着,后天还停了一辆马车,裴泠沅一眼便瞧出,这是裴家的马车。
这宅子是当年先帝赐给自己的,地段虽好,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在少数,实在喧闹。
裴泠沅微昂着头,瞥向她,
“裴夫人,有何指教?”
“裴泠沅,你不打算把本夫人请进去吗?”
裴泠沅双手抱胸,有意刺她,
“今早刚扫清了污秽,不方便。”
程天晴见她这做派,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他可是你生父!子告父母者绞,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生父啊,那我应当唤你什么?”裴泠沅勾了勾唇,“嫡母吗?”
随即便是一阵冷笑。
“不过嫡母大人不是已经把我赶出裴府了吗?我早就……不姓裴了。”
“可纵然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可你终究是姓裴。”程天晴强忍着怒意,“裴家若是败了,你在朝廷的处境只怕是比现在还艰难,裴泠沅,你可莫要为了逞一时之快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可多谢您的关心了,不过本官的前程可不是捏在你们这群宵小之辈手里,至于您嘛,”裴泠沅又是一声轻笑,“还是收拾收拾气力去担心您的那位好夫君吧。”
“哦,对了!”裴泠沅好心提醒道,“既然你还知道本官在朝任职,那麻烦夫人从今以后称呼本官一句,裴大人。”
程天晴面前的大门,随着裴泠沅的踏入“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捂着胸口,愤愤不平地望着,一旁的婢女也连连扶住她,帮她顺着气。
程天晴咬着牙,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任由婢女搀扶着自己上了车。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白虎大街上。
她的心中,也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