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洄愣楞地看着他,这个意外之喜属实冲晕了她的头脑。
在来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向陈崖落讨个住处,可陈崖落与她们非亲非故,她们又沾着沈家的关系,时局特殊,便将这个念头姑且压下去了,却没想到陈崖落会主动说出。
燕洄忍不住弯了唇,与他再三感谢,返身飞奔到柳妈身边,低着头诉说此事。
陈崖落站在门口,看着那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从摇头拒绝再到被燕洄劝说到勉强同意,满脸警惕地被燕洄搀扶到院里。
陈崖落面无表情地关了大门,那砰的一声轻响,让柳妈煞白了脸回头,又被燕洄柔声劝进了屋子。
燕洄与那妇人并无血缘关系,待她态度却是极不寻常。
片刻的功夫,陈崖落在旁看到燕洄不断进出屋子,又是打水收拾桌椅,又是铺床叠褥,凉爽的天气却忙出一头的汗。
天擦黑时,燕洄从他这讨来一支火烛,点燃了灯芯,翻转过来将蜡油滴到桌面上,趁着蜡油未干,将蜡烛底座牢牢粘在了桌上。
安置妥当后,燕洄起身关了房门,絮絮温语劝慰着紧张的柳妈躺在榻上歇息。
柳妈嗓音大些,说出的话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燕洄十分小心,声音压得极低,绕是陈崖落耳力过人,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字,“您安心……住……沈府恐怕……过些日子再去接……”
柳妈跑了一日,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下。
燕洄吹熄了火烛,出来后掩好了屋门,抬手略整了整衣裳,拔腿却向院外走去。
村舍不比沈府热闹,农户们都已早早归家用饭歇息,燕洄独自走在崎岖的村路中,步伐不稳,偶尔一个趔趄,很快就站直继续赶路,她并不在意湿泥蹭上鞋面裙角,只捡近路疾走。
陈崖落站在高处,面无表情地俯视她的一切动向。
夜色浓重,而沈府内外却火光连天,光大门处披甲执械的官兵就组成了坚不可摧的防守线,任是来人三头六臂也无法硬闯进去。
燕洄小心地绕过这些守卫,贴着墙面,蹑手蹑脚到与沈府相隔一处院落的小巷中。
逼仄狭窄的过道中被丢满杂物,透着腐烂的臭味。
燕洄刚一伏低身子就被熏得几乎流泪,一手紧捂着鼻子,强忍恶臭,捡了根树枝拨开底下烂糊成一团的物事,待墙面得以露出后,燕洄以指节缓慢敲击,约莫试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仍是一无所获。
指节敲得通红,腰背也有些酸麻。
不得已,燕洄直起身子,靠着两只相叠的藤木箱子稍微喘了口气。
她在沈府待了半年光景,却也不是混日子的,靠着银钱收买人心,她得以在沈府内畅通无阻,还真叫她偶然发现了一件隐秘。
沈家隐瞒外人,竟暗中修建了一条密道。
如今沈府被重兵包围,定是景帝已查检出了物证,得知沈星溯的真实身份。
她的任务其实已算完成了一半,没必要在沈星溯身上继续花费时间。
任他自生自灭即可。
但今日她在劝慰柳妈时,被柳妈思念亲人的忧虑所感染,让她无端联想到戴罪的沈星溯,竟一时头脑发热,冒着被守卫发觉的危险,深夜造访沈府。
虽是春日,时至深夜,还是十分寒凉。
燕洄搓了搓肩膀,屏除杂念,低头继续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推开一个残破的货柜后,被遮盖住的石砖颜色明显有些发暗。
伸手敲了敲,砖面如愿发出了“咚咚”的空响。
燕洄忍不住笑了笑,抬袖擦去细汗。
旁边没有趁手的工具,燕洄直接上手,用指尖抠挖那块异于寻常的石砖,可她力气太小,咬着牙又抠又扳了半晌,反而抓了满手的墙灰,而石砖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燕洄面对石砖发愁之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需要帮忙吗?”
深夜之际,这道声音显得鬼气森森,直击天灵盖。
燕洄仓皇地向四周看去,微弱惨淡的灯光之下,空茫茫毫无人影。
莫非景帝快刀斩乱麻,已将沈星溯处死,而沈星溯化作了冤魂也要缠着她。
这个念头一出,燕洄的腿立时软了,又惊又怕地向后缩去,颤声道“谁在说话,是人还是……鬼?”
空气中默然了一瞬,头顶翩然降落一个黑色的人影,稳稳地站在她身前,神色平静淡然。
“陈……陈公子?”在认出那熟悉的冷峻眉眼,燕洄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在对方包裹严实的黑衣上多瞅了两眼,疑问道:“你怎么会来这?”
陈崖落并未理她,而是挤上前来,伸手在石砖上轻松一拽,方才还铁铸般的墙面瞬间出现一个凹面,露出了掩藏的机簧。
这处平平无奇的小巷中竟藏有如此机关,陈崖落却并未太惊讶,只顺势一拉,耳边传来机关运转的声响。
数息后,两人面前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里面许久不见阳光,扑面而来一股沉朽的灰尘。
燕洄捂着鼻子待尘雾散去,鲁莽地就要直接走进去。
后面的陈崖落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先试着嗅闻了里面的空气,自己迈步走在了前头。
坑道直指向下,路面凹凸不平又甚是狭窄。
两人只能佝偻着背勉强行走。
待身后石门重新关闭,四周恢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燕洄没想到这遭,也没做准备,刚要张口发问,却听见窸窣碎响,走在前面的陈崖落自怀中掏出了什么,拔了塞子轻轻一吹,“扑”的一声,陈崖落举起的右手中亮起幽幽火光。
背后随之探来一张布满疑问的脸,陈崖落却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向前行走。
“陈公子,等一下,等一下!”身处幽暗潮湿的坑道内,唯一相伴的人又只顾着蒙头赶路,燕洄实在受不了此时诡异的氛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终于止住了他的脚步。
陈崖落沉默地看向她,侧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不辨喜怒,淡漠至森然。
燕洄缩回了手,咽了咽口水,低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你可知我现在要做什么?”
陈崖落暗不见底的平静眼眸中倒映着火光,空气中静了几瞬,就在燕洄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时,陈崖落却淡淡出声道:“你上次帮我脱困,我还未有机会谢你,至于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自由。”
燕洄失神这会儿,陈崖落调转视线,重新将火折子对准前方道路行走。
坑道尽头是一个与进口相似的石门,陈崖落并未急着推开门,而是附耳贴在门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过了片刻,在燕洄紧张的视线中,他回头道:“不管你目的是什么,今晚沈府都进不得了。”
“为何?”燕洄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指,不知里面什么状况。
陈崖落从门前撤离,拂落衣襟处的灰尘,没什么表情地说道:“里面关押的犯人逃脱,沈府内已乱成一团。”
沈府内的犯人,那不就是沈星溯。
燕洄急忙学着陈崖落的样子贴在门上,试图探听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可她除了感受到石门微弱的震动外,什么也没听见。
陈崖落站在一旁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看她蹙着眉尖甚是焦急,紧贴在石门上的脸颊蹭满尘土也顾不上擦拭,于是忍不住提醒道:“以你耳力,是听不见的。”
听他解释,燕洄彻底放弃,失落地坐在一旁凸起的大青石上发呆。
若沈星溯还在府内,她还能尝试利用密道去接引他。
可沈星溯既已脱逃,天南海北,谁知他还会出现在哪。
不过他能躲过朝廷鹰犬的嗅探,也算喜事一宗。
心中翻绞着复杂情绪,燕洄抿着唇,静静坐了许久,直到陈崖落提醒坑道内空气稀薄不能久留,两人这才原路返回。
陈崖落单手推回货柜,将四周恢复原样。
这件事原与他无关,沈星溯还算是与他结过仇,却让他如此出力,燕洄有些过意不去,想起两人初遇情形,便提议以银钱答谢他。
陈崖落听过不置可否,身形未动,依旧默默地站在原地。
燕洄诧异地看向他,便见陈崖落侧头,视线落在小巷外的地面上,语出意外道:“需要我帮你找人吗?我学过一些寻踪问迹的法子。”
此时在燕洄眼中,陈崖落就像一只浑身冒金光的百宝箱,总能给她一重又一重的惊喜。
方才莫名的不快一扫而空,燕洄客套拘谨地与他点了点头,却不知自己眼中的期待欣喜之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陈崖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迈步经过她时,平直冷峻的唇线微有波动。
两人投入到寻找沈星溯踪迹的任务中,这一找,就几乎花费了大半夜的时间。
陈崖落做起正事来,严肃得可怕,平素本就不爱讲话的人此时更是不发一言,连呼吸声都极为浅淡。
燕洄怕惊扰他,也是闭紧了嘴,免得自己在紧张的情绪中问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陈崖落目光虽落在地上,可脚步却忽慢忽快,让燕洄叫苦不迭。
她在沈府时虽明面上是丫鬟身份,可沈星溯自然不会给她安排粗活,每日养尊处优下来,她如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下更是走了些路就体力不支。
跟到最后,燕洄已是在强行催动腿脚,机械地行走,大脑放空,直到一个趔趄没站稳,狠狠撞在正弯腰查探地面的陈崖落。
陈崖落眨了眨眼,腰间柔软一触即离,缓慢回头,入目的是燕洄苍白的面孔,以及勉强对他堆起的歉意一笑。
而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赶,陈崖落顿觉女子实在柔弱,低眸扫过对方鬓边细密的汗珠,又默默在心中添了句,也很麻烦。
为了效率,他违心地伸出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甚是有力。
燕洄没强撑着,覆手上去,摸到一把厚茧,不禁疑惑,在庙里做和尚也要做大量的苦活累活吗?
就在她感叹苦修生活磋磨人之际,对方握住她的手,忽然一个发力,像甩麻袋一般将她甩在了背上。
毫无防备的燕洄被甩了个七荤八素,趴在对方肩膀上缓了会儿,待眼前恢复清明,看到陈崖落平静地启唇道:“这样赶路快些。”
她平素很少跟异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更别提被一个不相熟的成年男子负在背上,脸上登时燥热无比,想挣扎下来,但陈崖落已稳稳迈开步子,继续追寻踪迹。
好在对方始终以礼相待,手攥成拳头抵着她的腿,并没有与她产生过多的身体接触,避免了彼此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