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溯正襟危坐在正首的太师椅中,面沉如水。
堂下空处跪坐着一名美艳的丫鬟,两行泪痕在厚重的脂粉上留下了滑稽的印记,此时她轻咬着下唇,手足无措地望着沈星溯。
而丫鬟身边则有一道挺拔如松的背影。
释心站得笔直,而身后却有两名府兵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以防不测。
其余还有释心的师兄弟以及几名丫鬟管事等人惴惴不安地站在后面。
片刻后,首座上的人发话了。
“你与这丫鬟各执一词,可这女子的私密之物的确是从你的包袱之中抄捡而来。这样吧,既然你说大堂内人来人往,那你只要能找出一名证人,我就相信你的清白。”
沈星溯靠坐着椅背,冷冷地看向他,唇角带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释心微微闭了闭眸,却是没有回话。
府里的下人众多,就算有途经现场的人也不会为了给释心作证而惹上麻烦。
就连释心的师兄弟也已看出沈星溯的刻意为难。
可释心一向疏淡,从不与人轻易争执,怎么会得罪了沈府的二爷,让对方特意做了此局来整治他。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
沈星溯将释心的沉默视作了束手就擒,他满意地看着堂下之人,从今晨起,释心的气度与身形让他在众僧之间脱颖而出,燕洄当时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足足三息。
从那时起,沈星溯心中就几乎动了骇人的杀欲。
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直接在燕洄的注视下将释心挥刀砍杀。
沈星溯看向孤立无援的释心,沉声道:“你身为华潭寺的修行弟子,佛心不稳,借由在府上做法事的机会偷盗女子衣物,如此□□无端的弟子,沈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是按沈府的规矩就此领罚,此事不宣扬出去;其二则是将你沿街押送到华潭寺之中,让你们寺内处理此事,同时也让京都内的百姓瞧瞧华潭寺的弟子做出了什么污浊不堪之事。”
此言一出,释心的师兄弟勃然色变。
这件事无论真假,只要被宣扬出去,众口铄金,华潭寺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众师兄弟惊惶急切的目光也都压在释心的背脊之上。
如何选,也由不得释心自己。
正因如此,沈星溯才想也不想地抛出这个致命的难题给释心。
在短暂的沉默后,释心坦然道:“此事由发生在沈府,无需禀告给本寺的住持,我任由沈二爷处置,不会有一丝怨言。”
华潭寺的其余僧人皆松下一口气,可转念想到这位沈二爷的雷霆手段,方才放松下来的心神又都紧绷起来。
“好!”沈星溯抚掌微笑,“既然你敢做敢当,还算个男人,我也不多为难你,就按沈府的惯例,刑杖八十,然后着人赶出京城,百年之内不可再出现在京城附近。”
燕洄闻言抠紧了手下的窗柩。
八十刑杖……
就算释心这种壮年男子硬抗这八十刑杖也实属勉强,即使身体硬朗侥幸活下来,恐怕也要落得个残废,后半生都要缠绵于床榻之中。
释心曾与她有赠药之恩,又在张总管栽赃嫁祸于她之时出面作证,为她洗脱嫌疑,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释心就此变成废人。
屋内又暂时没了动静,似乎在等着小厮抬上行刑的器具。
燕洄小心从屋后绕出,走到几名守卫面前央求道:“我是二爷院里的丫鬟燕洄,现下有急事要面见二爷,还请各位大哥能为我通传一声。”
几名守卫明显是得了口令,根本不听她说完,挥手拨开了她,冷言冷语道:”二爷吩咐了不放旁人进去,还请姑娘别难为我们。”
后面已有小厮搬来刑具,燕洄偶然一瞥,就见到那刑杖末端骇人的钉齿,这打在人身上,焉还有命在?
燕洄心中焦急万分,扮作假意离去的样子,趁着守卫给抬着刑具的小厮让路的机会,瞅准空隙猛地钻了进去。
房门被大力推开,轰然击打在两侧的墙壁上,连带着窗扇也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燕洄情急之下没掌控好力度,手心隐隐透着酥麻,急奔到屋内才发觉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沈星溯下意识看向释心,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心虚,但很快,这股莫名的慌张就被他压在了心底,他神情骤变,站起身怒喝道:“谁准你进来的?”
跟在燕洄身后跑进来的几名守卫见主子动怒,慌乱之下用手扳住燕洄肩膀,就要推搡她出屋。
沈星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挥开他们怒道:“滚出去!”
燕洄被沈星溯护在怀里,本能地用手撑住他的胸膛,感受到剧烈的起伏,一抬头望到沈星溯阴沉的眉眼,心中也有些惴惴。
待守卫们退出房门,沈星溯低头质问道:“我不是让你先回院里吗?我们正在商议正事,你如此莽撞地闯进来做什么,我念你初犯不予记过,快出去!”
燕洄想起正事,立即后退了两步,从他的怀中挣脱开来,认真道:“关于今日之事,奴婢有话想要向二爷禀告。”
沈星溯得知她的来意,眸光霎时冷硬了几分,反身坐下,冷嘲道:“哦?你有何见解?”
燕洄强忍着心悸,用力攥着衣袖,将手心的薄汗擦去,这才抬头道:“释心师傅为人清正,断不会行不轨之事,奴婢愿出面为释心师傅作证,只求二爷能重新彻查此事。”
左右的人皆愕然,纷纷侧目而视。
沈星溯方才定了释心的罪,转眼就见这小丫头强出头为释心争辩,这简直是当场拂二爷的脸面。
就连释心无波无澜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异动,不禁抬眼来看她。
沈星溯按着椅子的扶手怒极反笑,掀眸凝视着燕洄道:“你为释心作证?凭何?且不说你与他有什么交情,在案发时,你远在太太的院里,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这么贸然地闯进来视主子如无物,你说,我是不是先得打你几棍子让你的脑子清醒些?”
恰巧小厮们将长凳哐当一声放在燕洄身边,刑杖尾端密密麻麻的尖锐凸起让燕洄胆怯地咽了咽口水。
沈星溯见她怕得说不出话来,冷哼道:“你再胡搅蛮缠,我便视你为同罪,一并论处。”
燕洄张了张口,沈星溯立即止住她,警告道:“我这不是玩笑话,速速出去!”
释心此时也向她轻微地摇了摇头,似是让她不要再插手此事。
事情看起来已无转圜的余地。
沈星溯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如今不宜再与他正面冲突,只好先依言退出,实在不行,去向太太求情也可。
看着燕洄垂头不再为释心争辩,沈星溯不经意地忽然说道:“释心师傅,你真是好人缘,让我这位新来不久的丫鬟也能出面求情。”他顿了顿,饶有趣味地看着释心问道:“听说你无父无母,是华潭寺的僧人收留至今的,还取了个俗家姓名?”
言语之中的恶意昭然若揭。
释心却敛着眉眼,平静地回道:“我幼时离家,曾于青云崖之上坠落,被横生的树藤勾住衣角,侥幸未死,是华潭寺的住持云游到此,偶然发现了我,待我伤愈后便为我赐名为陈崖落,收留至今。”
沈星溯不屑道:“你这名字取得不好,陈崖落……合该你不升只落。好了,行刑吧!”
燕洄方退至门口,将两人的对话听得分毫不差,脑中轰然一声,紧颤的杏眸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青云崖……
怎么会是他……
燕洄恍惚了一瞬,还是在沈星溯朗声吩咐下人押释心上长凳时才蓦地回神,来不及细思,再度闯入了屋内。
沈星溯已是极不耐烦,直接下令让丫鬟拖她下去。
燕洄却拼命格开了她们的手,跪在地上,俯首高声道:“二爷请慢,奴婢方才有隐瞒之事未曾告知。”
“其实那贴身小衣和手绢是奴婢的私物,只因奴婢倾心于释心师傅,又苦于没有良机,这才出此下策,方才害怕被牵连,才一时情急撒了谎。”
方才作证释心偷盗的丫鬟一听此话忙道:“你胡说什么?那小衣与手绢分明是……”
“好姐姐,是我蒙骗了你,让你将这些物件藏在释心师傅的包袱里的,你如今也不必再为了我刻意隐瞒了。”
燕洄曾借着在窗外偷窥的机会看到小衣和手绢,所以在娓娓道来这些物件的细节时也分毫不差。
那丫鬟哑口无言,不知哪个细节出了差错,只好求助似的看向沈星溯。
沈星溯早已在燕洄脱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怒意勃发,五脏六腑烧得炽热,比之万箭攒心还来得沉痛。
她竟是舍得清白名声不要了,也要保住这个男人!
她竟待他如此!
屋内骤然的低压纵使燕洄低着头也能感受到。
众人鸦雀无声,燕洄的视线里仅余桌案旁的一双金绣黑缎靴,修长的小腿以及按在膝盖上青筋暴起的手背,及此,就不敢再向上看去。
燕洄长吸了口气,继续道:“此事皆由奴婢一己私欲引起,与释心师傅无关,还请二爷别冤屈了无关的人,只责罚奴婢一人即可。”
释心脱口道:“燕姑娘,慎言!”
这一下子,连原本押住释心双臂的两名府兵都怔住了,这是打还是不打?
没有沈星溯发话,大家都不敢妄动。
沈星溯咬牙道:“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丫鬟拖出去,继续行刑!”
释心被直接按在凳上,长板挥舞,就在落在释心身上的前一刻,被人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