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膳房里的名厨那么多，若不是上回时间紧迫，还轮不到她来掌勺。
这回调到膳房里，燕洄突然轻松了许多，去账房领了合契，让几名可靠的小厮丫鬟作伴赶去了华潭寺做收尾工作。
华潭寺素来是达官贵人热衷进香的地，作丫鬟打扮的燕洄还没主人跟随，在人群中便有些扎眼，小沙弥将她引去了客堂，照旧是让释心师傅招待她。
释心上回赠给她的祛疤药效果卓然，不过半月时间，燕洄身上的伤疤就有消退的迹象，更别提释心还曾帮了她一个大忙，自是感恩戴德，以感谢释心师傅的名义，将身上散碎的银子捐作香火。
释心听闻此事后神情冷淡，并无太大反应，将燕洄带来的银票清点后，数出之前说好的一千三百两银票搁在桌上。
燕洄看着数额如此巨大的银票咽了咽口水，却迟迟不敢伸手去接，这钱她拿着虚心，最后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全部银票推还给释心。
释心的目光落在燕洄身上，“为何不拿？沈府每任的总管都会收下，你也无需有心理负担。”
燕洄听得胆战心惊，连忙止住释心的话，“沈府与贵寺历来的交易我权当没听到，还请释心师傅不要再与我这个小丫鬟细说了。”
燕洄深怕自己掺入到这场钱财交易的漩涡之中，只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好让华潭寺的人放心自己不会走漏风声。
她在心中猜测，恐怕身为主子的沈星溯也不知其中涉及的银款数目有近六分之一都进了他人的口袋。
释心知晓燕洄胆小怕被牵连，也不再坚持，将银票收好，客气地开门送客。
燕洄休养得当便正式进了膳房帮厨，最开怀的人莫过于柳妈，自上回燕洄为她解围后，柳妈就将燕洄视作了自己亲生女儿般，做主要将自己的一身厨艺俱传给燕洄，让她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柳妈在沈府待了二十余年，煎炒炸炖样样在行，恨不得几天就教会给燕洄，这样囫囵填鸭式的教法顿时让燕洄有些喘不过气来，委婉地抗拒了几次，柳妈又将注意打到了其他方面。
若柳妈是在主子面前的脸的嬷嬷，那还能送些首饰衣服给燕洄。
柳妈暗恨自己不争气，无法帮衬着燕洄，正好自己在膳房占着一亩三分地，与各样食材打交道多有便利，于是每天拉着燕洄给她悄悄开小灶。
“女娃背这么薄，手腕都不足一握，你每日可好好吃饭了？”
正好临近过年，府上新近采买了不少的山珍海味，柳妈掂量着分寸，每日便强行塞给燕洄熏鸭腿、卤蹄膀、东坡肉等，吃得燕洄嘴上油汪汪的，身子愈发丰腴，总算有些肉了。
燕洄来到这个时代，惶然无依靠，原身的父母自私薄情，没叫燕洄感到过半分孺慕之情。
柳妈是个直性子的妇女，虽没上过学也不识字，可贵在坦诚慈爱，她看准了亲人，便要倾尽所有地对她好。
燕洄待在柳妈身边，后背轻抚着粗糙的大手，倚靠着幽幽灶火气的肩膀，耳边是蹩脚又絮叨的乡音，诉说着家长里短的笑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燕洄才感到活着的温暖，能安心依恋的可靠。
一日的晚膳前，沈星溯特意吩咐了添一道炙烤羊肉。
柳妈待做好了所有菜式，单独端下了炙烤羊肉，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用小尖刀划下了一块细嫩的部位。
燕洄封了灶后被柳妈神神秘秘地带到角落里，看着她展开油纸，露出包着的几块烤羊肉，宝贝似的塞进燕洄手里。
可燕洄见了那几块羊肉却一时僵住了，若是从前她早就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将其放入口中了，毕竟在这个时代饿殍遍地，肉还是极珍贵的资源。
柳妈误以为她羞怯，便扯了一块肉递到了她的嘴边，“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吃吧。”
燕洄鼻间登时嗅到羊肉掩盖不住的腥臊味，猛地捂住了嘴，跑出了膳房，站在空地上大口缓过气，胸腹之间的干呕感这才止消。
柳妈悻悻地跟了出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燕，原来你闻不得羊肉，老身不知道，差点好心办坏事。”
燕洄连忙摆了摆手，“柳妈您这是说哪里话，您原本也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您呢，就是我口刁，享不来福。”
再回到膳房后，柳妈早已将油纸中的羊肉处理掉，这种细节让燕洄不由心中感动，提起盛了膳食的多层漆盒说道：“您忙了一天，这膳食今日就让我去送。”
柳妈确实有些疲惫，可她知晓燕洄与菊落之间有龃龉，每日都是强行拦住燕洄自己去送。
却架不住燕洄今日柔声劝慰道：“柳妈没事的，两人既然同在一个院子里，自然不可能这辈子见不了面，您这些日子一直忙里忙外，我看在眼里也都记着呢，您放心，就算遇见菊落，我也全然不理她的挑衅，不会再出事的。”
这日自清晨起风雪交加，路上湿滑难行，燕洄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如此坚持争过了送膳的职责。
天气过于恶劣，燕洄临出门时系好了兜帽，深吸了一口气闯入风雪中，绕是全副武装却也挡不住冷风刀刮似撞在脸上。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燕洄在冻僵之前好歹将膳食送到了，梨青迎上来，二话不说将怀里暖烘烘的手炉塞进燕洄怀里。
燕洄提着漆盒的手冻得泛着青白，声音也有些发颤，沙哑地倒了一声谢。
梨青立即撩起毡帘，“快进去暖和暖和，二爷待会才回来。”
燕洄听后才放心坐了下来，紧挨着小火盆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燕洄你穿着这么严实，又戴了帽子穿了暖靴，你们蜀地的姑娘这样不抗冻吗？”梨青就穿了件厚棉衣，行动自如，不似燕洄吹了点凉气就瑟瑟发抖。
燕洄笑了笑，心中道自己在家中时有地暖、空调和热水器，哪里受过这般的苦楚。
过了会儿功夫，燕洄手脚回了温，瞧下人们搭着黄花梨的炕桌摆好了，估量着沈星溯许是快回来了，便拢紧了领口，与梨青告了别。
走到厚实的毡帘前，燕洄另一手捂着帽檐，咬咬牙埋头冲了出去，却没感受到意料之中的透骨寒风，而是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人的胸膛上，对方自岿然如山，而燕洄腾腾倒退了两步，被门槛拌了个趔趄。
梨青吃惊地看着燕洄去而复返，还没张口说话，便看到帘子后走进来的沈星溯与菊落两人。
燕洄捂着隐隐做痛的额头，一抬眼瞧见沈星溯伸手解了鹤氅，轻轻拍了拍被她撞过的地方，不由得赧然羞愧，低头道：“奴婢鲁莽，不小心惊了二爷。”
沈星溯将鹤氅交给梨青，拍去身上碎雪，绝口不提方才的碰撞，温声道：“你来得正好，不用我遣人去唤你来。”
燕洄来不及细想沈星溯此言深意，便见他洗净了手后盘腿坐在炕桌一侧，向她招了招手。
燕洄走过去才发觉沈星溯对面还放着空置的碗筷，似是特意给何人准备的。
“你那日救我，我还未郑重谢过你，今日先别急着回去，与我一同用膳吧。”沈星溯甚至伸手为她摆好了玉碟与筷子，对着兀自发呆的燕洄道：“愣着做什么，坐下。”
燕洄闻言大惊失色，忙道：“为主子搏命那是奴婢的本分，何谈谢字，二爷此举才是折煞了奴婢，与主子同桌用膳实在不合规矩，且奴婢言行粗鲁，唯恐污了二爷的耳目。”
“这院子里又没别人，何必妄自菲薄，有我发话谁敢闲言碎语？”沈星溯微微上挑着眉梢，其余仆从闭塞耳目不敢出声
沈星溯虽面上带笑，可燕洄深知这笑中带着几分的厉害，不敢再回绝，道了一声失礼，便拢着衣摆谨慎地挨坐在另一侧。
侧面的烛光摇曳不休，打在两人面上却是不一样的光景。
沈星溯眉目如画，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春情，分外娆丽端秀，可唇边勾着浅笑又透着一股子别有深意，让人坐立不安。
燕洄刚从冰雪中恢复体温，活动着手指，小心地捏住竹筷的上端，却不敢去夹菜。
沈星溯亲自拿起酒杯为燕洄斟酒，燕洄急忙双手接过，在对方的盯视下小口啜饮着。
“只喝酒烧心，你配着些菜吃。”沈星溯状似无意地在桌上各色菜肴上巡视一圈，正巧便挟了两块炙烤得香喷喷的羊肉放在燕洄面前的玉碟中。
燕洄捏紧了酒杯，心中暗暗跳了几下，额角青筋隐隐抽动，强忍着想离开的冲动，推脱道：“奴婢昨儿食了荤腥，伤了胃口，今日实在吃不下了。”
沈星溯却坚持着将玉碟往她那边推了推，平和道：“只吃这两块便作罢。”
燕洄光是低头看向那两块油滋滋的羊肉都喉间一阵抽搐，更别提要张口吃下，犹豫了半晌时间，沈星溯酒过三巡，微微带了些醺然，略微强硬地说道：“为何不吃？难不成你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到底是惧怕对方无端寻自己的错处。
燕洄勉强笑了笑，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不，奴婢这就吃。”
说罢，燕洄将两块羊肉直接塞进口中，没嚼两下，便梗着脖子咽下。
可口中还是免不了充满腥膻之气，拳头似的不停地击打在口腔内壁，直至喉间。
燕洄用手狠狠掐着大腿，忍过一阵阵强烈的呕意。
她着实高看了自己，误以为囫囵吞下就没事了。
谁知那两块羊肉并未因咽进肚子里而化作无形。
强烈的异物感不断冲击着强装镇定的她。
燕洄置身蒸笼般出了不少的汗，手脚都有些发软，被掐得青紫的大腿也终于抵挡不住生理反应，再不走，就真的要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燕洄来不及告退，双手捂着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匆忙间寻了一个花圃，抱着树干吐了昏天黑地，直吐到腹中空空，只剩下酸水才停歇。
燕洄大口喘着粗气，嘴里被酸气侵袭，只觉自己浑身臭气难闻，刚一转身，沈星溯居然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台阶处看着自己。
但见沈星溯的神情比身后漫天肆虐的飞雪好不了多少，只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燕洄，你不喜羊肉的腥膻之气为何不早说？何故这样勉强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