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这样急着找我,可是搜寻刺客的事有了眉目?”沈星溯一面疾走一面问着身后的长荣。
刺客一事已过两月有余,沈星溯却并不太上心。
这事查与不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沈家是绵延几代的世家望族,更别提如今沈老太爷官至内阁首辅,朝中敢与之争斗的除了司礼监又能有谁?
几月前,军中一小小的统领向番邦之地走私火铳和箭簇,沈星溯帮衬着查清了此事,意外扯出一名不大不小的武官,而那武官又与司礼监的阉党们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沈星溯知晓若无宦官们的从中斡旋,这些个小官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里通外国,便执意上书彻查此事。
司礼监中那群老奸巨猾的阉党们又如何不记恨他?
只是那刺客甚是谨慎小心,没留下多少痕迹,若不然又能多了一个司礼监的把柄。
李氏关心挂念他安危,求动了地方官员兴师动众地追寻,这次唤他,也许是有了线索也说不定。
“不……”长荣抹了抹汗,左右为难道:“您一过去便知晓了。”
两人走到房门口,还未进屋便听到里面大太太的声音:“星溯遇刺的事我原先并未想刻意瞒着,可毕竟是宗大事,也要彻查下去何人指使,又是何人如此清楚沈府的行程,便一直没有声张。何况星溯也未受伤,你这样日夜兼程地赶过来,反倒将你累倒了可怎么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要焦心的。”
屋内另一人软声细语,莺歌似的回道:“这样大的事,我总要来亲眼看看表哥才放心。”
沈星溯回头狠狠地一瞪长荣,长荣臊眉耷眼地窝在柱子后面不敢吱声。
沈星溯整理了衣裳,迈进门槛,笑道:“表妹为我千里迢迢地奔袭而来,我这个当事人竟一点也不知,算是怠慢了表妹。”
坐在左方下首的阮宁蕙穿着茶白色的一身绸缎衣裳,上面绣着许多精致的花鸟图样,乌黑油亮的长发挽住发髻,别着两支通透细腻的玉簪,手腕也相应的戴着一只并蒂莲花雕碧玉镯,装扮并不张扬,衬得姿态柔美娇弱。
阮宁蕙一见沈星溯进门来,登时眼前一亮,随即娇羞地低下头来,怯生生道了一声表哥。
大太太李氏听出沈星溯似乎不满,乐呵呵地解释道:“你遇刺的事我一直主张瞒着,这消息刚一传出,你表妹就巴巴地从家里赶了过来,就为了看望你是否安好,如此的恩情,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才是。”
阮宁蕙面皮涨红,眼睛在沈星溯与李氏之间游离了两圈,捏紧了手帕低声道:“您这话实在是挤兑我,我什么忙也没帮得上,空有颗记挂着表哥的心罢了。”
李氏走来搭着她的手道:“天寒地冻的,我看你就先别急着回家,在府上住上一段时日可好?一起热热闹闹地将年过了,星溯你说呢?”
阮宁蕙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沈星溯冷眼瞧着她们两人一唱一和,心中不耐到了极点,“母亲既已安排妥当,我当然不会有异议,雪天路滑难行,就让表妹在这住下也好。”
李氏牵着阮宁蕙的手向着沈星溯道:“就让宁蕙到东院的香雪坞住着罢,离你院子近些,你回去时正好领着宁蕙一道去。”
沈星溯皱了皱眉,李氏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揉了揉额角,“许是今儿早上着了些风,头有些痛,我回去歇息了,你们先过去吧。”
沈星溯便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表妹道:“咱们走吧。”
阮宁蕙娉婷地站起,乖顺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两人站在廊檐底下,忽然吹过一阵冷风,激得阮宁蕙咳嗽了两声。
沈星溯习惯性地回头,却被阮宁蕙误以为是在关心她,低垂着眼帘微微一笑,从袖口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白釉黑彩瓷猫,憨头圆脑的极是可爱。
阮宁蕙将瓷猫献到沈星溯面前,沈星溯便多看了两眼。
这瓷猫不过是孩童酷爱的玩意,而且能看出外形有些老旧,磨损厉害,不过胜在保养妥当,许是经常被人握在手心摩挲,外壳油光水滑的。
沈星溯没闲心与她打哑谜,连笑也懒得敷衍,淡淡地收回视线,道:“表妹这是何意?”
“我前些时日收拾旧屋,从箱子里淡翻出了这枚瓷猫。”阮宁蕙笑意盈盈,软语道:“当年表哥在我家中暂住时,我们还曾经因争夺这只瓷猫而起过口角,我父亲偏袒表哥你,直接生硬地将瓷猫从我手中抢了过来,我那时不懂事,急得嚎啕大哭,最后表哥见我可怜,重新将瓷猫递还给我,还温言款语地安慰我不要哭了……”
沈星溯抬头望了望天,周围渐渐起了风,西半边天空也黑沉沉的,这种天气,不知燕洄的伤处是否会痛痒难耐?
见沈星溯走神,阮宁蕙悻悻地将瓷猫收回,委屈地唤了一声表哥。
沈星溯骤然回神,先是懊恼自己何必这样在意一个小丫鬟,然后绝口不提方才阮宁蕙铺垫的那些前尘旧事,只说道:“起风了,我们先赶去香雪坞。”
香雪坞确实离沈星溯的院子很近,近到只需穿过抄手游廊,迈过小穿堂便好,很难不去联想到大太太李氏的另有所图。
沈星溯身高腿长,一步顶阮宁蕙两步,走得又甚急,阮宁蕙久居深闺,哪里这样疾奔过,没几步就喘得不像样子,勉强扶着柱子,哀求道:“表哥且等我一会儿。”
沈星溯步子一顿,果然停住,只是并未回头看阮宁蕙,一双眸子盯着从自己院子里急匆匆走出的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
打头里的丫鬟长得一张憨厚可爱的圆脸,穿着绿色衫子,轻灵跳脱。
后面跟着的少女面色分外白皙,似是大伤初愈,不太活泛,身形单薄,可也能看出清秀俏丽,是个美人胚子。
沈星溯的眼光在后面那位少女身上停留了分外长的时间,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
阮宁蕙缓和了腿脚的酸麻,走到沈星溯身边。
沈星溯收回视线,这回为了照顾阮宁蕙,放慢了脚步。
阮宁慧装作无意地问起,“方才走过去的是何人?表哥怎么看了这样久?”
沈星溯坦然道:“是我院中的两名婢女,我来前刚交托给了她们一件事情去办,看她们有没有偷懒耍滑。”
他说话滴水不漏,神色动作也没有异样,阮宁蕙便放宽了心,提裙走下台阶,和沈星溯一道进了香雪坞。
——
梨青引着燕洄到茶房时,张总管等人正坐在圈椅上唠闲嗑。
张总管约摸五六十的年纪,戴一顶毡帽,被围在人群中,眼皮耷拉着没太大精神。
梨青推门进去,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张总管。
张总管下垂的眼皮微抬,见到是二爷的贴身丫鬟后,满脸褶子笑出了花,热情招呼道:“梨青姑娘怎么得空到这来了,咱们刚泡的新茶,倒一杯怯怯寒。”
梨青笑了笑,将燕洄推到身前道:“引见一下,这是二爷新收的丫鬟燕洄姑娘,这不,二爷嘱托我跟您老说一声,今年的华潭寺进香祈福的事宜就让她张罗,不过燕洄姑娘是个新手,有不明白的还需要您老在旁提点。”
听到与华潭寺交接准备的事宜被易了主,张总管的眉毛跳了跳,却没反对,满口答应下来:“既是二爷吩咐的事,我自然没有二话,梨青姑娘你放心,我定会效犬马之劳。”
梨青道了一声张总管辛苦,然后与燕洄道别,自己回去后院当差了。
自梨青走后,其余小厮皆目露不善,燕洄强忍着不适,走到张总管面前与他行了一个礼,“如此,便劳烦张总管了。”
张总管忙不迭地将燕洄扶起,让她放心坐下,甚至亲自斟了杯茶给她,语气和蔼道:“祈福一事不急,燕洄姑娘的美名我们早已听说,能在刺客手中救下二爷当真是赤胆忠心,不愧二爷重视你。”
“只是当时情急,做下人的也不能眼睁睁见主子受伤,这也是奴婢的本分。”燕洄便捡好听的话回了。
张总管话锋一转,“不过燕洄姑娘养伤期间,怎么不见令尊令堂前来看望?”
“家父腿疾未愈,不便出行,家母未曾出过远门,路途遥远多有不便,一时顾不上我。”
“哦?燕洄姑娘家居哪里?”
“家父与家母皆是太守府上的下人,奴婢也原本在太守府上,二爷厚爱,才将奴婢领回了京城。”
燕洄此言一出,张总管眉心一跳,表情便有些僵硬,沉了沉脸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将茶碗忽然盖上,自言自语道:“这新茶虽然味道勉强能入口,可到底是出自乡野,上不了大的台面。”
张总管突如其来地下了脸面,倒叫燕洄手足无措。
张总管扶着椅子站起,“说起祈福一事,历年相关的细则都在另一间院子里,你随我来吧!”
张总管将燕洄领到了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陈年账薄一眼望不到头,“我如今年纪大了,记性总是有差错,那账簿应该就在架子上,劳烦燕洄姑娘翻上一翻。”
燕洄走到离得最近的架子旁,双手取上一本沉甸甸的账簿,顿时厚实的灰尘倾泻而下,燕洄登时迷了眼睛,泪流不止地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待抹去了尘土,再一细瞧,封皮上面的年份比她出生的日子还早,回过身为难道:“张总管,这……”
面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张总管回到茶房后,一路维持的平静终于裂了缝,脸黑沉得像锅底,自圈椅中一坐,胸前鼓荡起伏不住,越想越气,一把将案上的茶盏拂到了地上。
周围的小厮放下手中的活计凑上前道:“张总管,您消消气。”
张总管冷哼一声,怒道:“真是昏了头了!不过一个穷乡僻壤的野丫头,一无眼力二无出身,也敢从我手心里抢买卖?”
其余人面面相觑,“张总管说得是,那个臭丫头难当重任,那些个账目也不是她能算清的。”
“不错!”张总管冷笑道:“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的粗野丫头,账面上那些繁多琐碎的数目足够她喝上一壶了,且放着她不管,待她将祈福一事折腾得糟烂,到时候老爷回府怪罪下来,二爷发话又如何?这桩事还得落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