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星溯一行人到北苑寻了高台坐下,又端茶饮啜了好一会儿,燕洄才姗姗来迟。
她趴在木板上,早晨时吃的一碗小米汤晃晃悠悠冲到了嗓子眼,要是一俯身就能吐出来。
静了好一会儿,燕洄才勉强直起身子。
这处猎场不比帝王园囿规模宏大,但也算是水草丰茂,楼阁亭榭一应俱全,远远望去,陂隰广衍,清幽旷远。
长荣拢着双手走过来催促道:“别让主子们等你了,快些吧!”
燕洄跟着长荣一阵快走,期间因着胸腹间那股呕意还未止歇,不得不停下喘了一会儿,长荣不住地回头看她。
燕洄强打着精神跟上长荣脚步,从一进北苑大门,她心中就涌起阵阵不安,堆着笑问道:“小哥可知沈二爷今日要我来北苑的原因?不是说让我帮助花豹恢复伤势,我原以为是要去医馆的。”
“主子吩咐,咱们做下人的照做就是。”长荣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俨然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
沈星溯在一处三层楼阁凭栏观景的平座上,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一坐,翘着二郎腿,手中端着一盏青花海兽的茶盅。
他周围一圈相似年龄的世家公子,皆是锦衣华服,腰间环佩。
“二爷今儿是转了性,怎么弃酒不喝,专喝这寡淡无味的茶汤了?”其中一人用手背嫌弃地碰了碰滚烫的茶杯,打趣道。
沈星溯俊俏的眉眼低敛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昨儿刚饮了酒,醉了一场,不便再饮了。”
几人猜想沈星溯与母亲李氏同行到太守府暂住,少不得要被叮咛唠叨,怪不得见他神情冷倦,大家便都有些同情了。
几人正待再谈,长荣踩着楼梯上来露面,停在一众贵人身侧,垂手恭敬道:“回各位爷,人已经带到了。”
几个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一听,纷纷激动地扒着阑干向底下望去。
平坦空阔的大道中间正站着一名手足无措的双髻少女,年纪虽稍显稚嫩,也能观出眉眼姣好,面庞清丽灵秀,只是身子单薄,惶然地四处观望着,颇有些可怜凄楚的模样。
这些个惯于出入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见状大失所望,来之前还思忖着沈星溯能找来一位成熟的美艳女郎,却没想是个青涩的小丫头。
“二爷,你这是把自家丫鬟找来了吧?”其中一人颇为不满,也没耐心再看,一屁股坐下,抬起茶杯痛饮。
沈星溯抬眸,遥望着楼下少女,春色无边的眉眼间泛上诡谲,含笑道:“好戏还没开场,急什么?”
说完,沈星溯向长荣一招手。
长荣得了指令,又“噔噔”地紧步下了楼,走到彷徨的燕洄身边,堆起虚伪的笑道:“跟我来吧!”
阳光有些刺眼,燕洄手搭凉棚向上望去,也只能看到沈星溯白皙光滑的下巴,辨不清他的情绪。
看来,早上的马车之行,也只是个简单的开胃菜。
沈星溯今天是准备给她吃些苦头了。
燕洄料到沈星溯那日的怨气没那么容易平息,心中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抬脚跟上长荣。
两人走到一个厚毡帘围成的大空地中。
长荣趁燕洄打量四周的空隙悄悄退到身后。
待燕洄反应过来时,长荣已退到了门外,露出一个同情的神色,意味深长道:“你自求多福吧!”
“长荣小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燕洄奔了过去,指尖只来得及触到骤然关闭的门板上。
燕洄犹如被劈头的凉水浇个透彻,左右打量着四周寻找出路。
长荣将她关在此处不是临时起意。
必定是受了沈星溯的指使。
只是他们若是为了折磨自己,何必将她单独关在这处空地上。
燕洄抬眼能看到沈星溯所在楼阁,一群人眼神黑黑亮亮的,意有期待地与她对视。
难不成这群人如此无聊,要看她做困兽之斗?
燕洄动作更加焦急地拍打着厚实的毡帘,只是这处空地包裹实在严实,又在毡帘后砌了高墙,她的动作除了能泛起阵阵涟漪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
阳光越发耀眼。
燕洄直面烈日,薄搽脂粉的肤色却愈发堆雪砌玉,寒沁入骨,只微微上翘的鼻尖出了几颗细密的汗珠。
未知的危险在一点一点侵蚀她的内心。
身后“哐当!”一声巨响。
燕洄悚然,急忙回头看去。
却是如坠冰窟。
开启的半扇门后探出一只带着尖利弯爪的兽足,紧接着走出一只体型似虎,躯体庞大的花豹。
燕洄认出那是沈星溯豢养的大花。
只是大花不复在沈星溯脚底时的乖巧柔顺,此时的它更像一个残忍嗜血的凶兽。
“大花足足饿了一日,你可要跑得快点。”
沈星溯声音洪亮,“好意”指点。
燕洄跪倒在地,连连哀求道:“沈二爷,奴婢已知错,奴婢实在消受不起这个天大的玩笑,还求您饶过我这一回!”
沈星溯不答,只是身子后仰,唇角抿着一点事不关己的笑,惬意地晒着阳光。
其余的世家子弟颇为兴奋地摩拳擦掌,竟然开始下赌注。
少女凄惶无助的哭鸣仿佛成了助兴的绝佳乐曲。
这群生来便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世家公子毫不动容,反倒兴致高昂,摆明了要做壁上观。
燕洄也在绝望中渐渐止了哭求。
她向来很识时务。
不用回头她也知,花豹已在静静地接近。
兽口呼出的腥热的气好似吹到了后背的衣衫。
就在众人都笃定燕洄要引颈就戮时。
毫无征兆的,燕洄双手撑着地,箭似的冲了出去。
激起一阵浮土。
露台上的人群中立即炸开,议论纷纷。
沈星溯端在嘴边的茶盅也静了一瞬。
他没想到,这个单薄清瘦的小丫头身体中竟然潜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还真真让他刮目相看。
这场游戏似乎多了几分趣味。
燕洄不敢回头,一味地狂奔。
心中苦楚却无人能知。
她这次脚底穿的是新置换的绣鞋,十分不跟脚,本来就将脚掌前侧磨又红又肿,现下施力狂奔,更是磨得痛彻心扉。
更别提她今日穿的还是一件长裙,两腿之间多了一重阻碍,迈不开步子,能跑到现在实属她拼着一口气。
身后的花豹好像逗弄小雀般,慢悠悠地跟在燕洄身后,待她速度减慢,就伸爪碰一碰她的小腿,看燕洄吓得几乎弹跳起来就心满意足地舔舔前爪,有意放燕洄跑开一段距离再追。
如此反复,几个回合下来,燕洄累得气喘吁吁,踉跄了几步,肩上如负着千斤重物,轰然趴倒在地上。
刚止住步伐,胸腔内爆发出强烈的痒意,燕洄咳得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就算知道花豹已临近,软得像面条一般的双腿也动不了。
往日场景重现。
花豹耀武扬威地踩在她身上,准备享受自己狩猎来的食物。
燕洄被压得窒息了一瞬,低头咳出一口血沫。
看来她这条命注定要折在这只花豹口中。
不过就算自己身死,那慑于沈星溯淫威的刘管事乃至太守府都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意见。
八成刘管事还要怪她死得不够听话,不够顺沈星溯的意。
想到此处,燕洄心中激荡,纵使知道希望渺茫,还是想试上一试。
燕洄趴在地上干咳了半晌,手指摸到一块尖石,趁花豹低头嗅到自己衣领间时,回手用力一挥。
尖石挟风挥空了……
花豹简单的一个腾越就躲开了她的攻击。
燕洄苦笑一声,丢开石头。
她这一击却是激怒了花豹。
森白的獠牙逆风而来,直冲面门。
燕洄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头。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听到一声呼哨。
花豹不甘心地呜着,烦躁地刨地。
呼哨再度传来,有些尖刻。
花豹悻悻地收回勾在燕洄衣袖间的利爪,回身迅速离开。
燕洄纸白的一张脸从胳膊间露出,向四周细细打量。
直到确认花豹已彻底离开,燕洄才敢舒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惊吓万万不能再来第二次了。
若不然,迟早有一日她会被生生地吓破了胆子。
燕洄仍爬不起来,破罐子破摔地躺在地上良久。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最后停在她身侧。
燕洄努力逆着阳光看去。
长荣昂着下巴,满怀鄙夷道:“今日只是个教训,二爷也是给太守府一个面子,不想将事闹得下不来台,不过若你再敢这么厚着脸皮妄想接近沈二爷,哼哼……”
燕洄依稀听到那群世家公子似乎下了楼阁,热闹非凡地讨论着方才的狩猎过程。
长荣见她仰面躺在地上,头发混合着泥土沾在素白的脸上,眼神无限放空,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怎的,倒真是楚楚可怜。
“你好自为之吧!”长荣心生不忍,到底把主子的话带到了,也不再管她,转身便走。
地面传来百马奔腾的震颤,燕洄抬头,果不其然,远处灰尘滚滚,那一行人已乘马离去。
燕洄重新躺在地上,望见天空的一个小黑点。
那黑点盘旋着,却忽地冲了下来。
赫然是一只褐羽的猎隼在振翅翱翔。
它没压得太低,爪子一松,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燕洄侧头而望,看到一只身体乌黑发亮的燕子,歪着脑袋,已死去多时,死气沉沉的瞳仁中倒映着燕洄惨白的一张脸。
猎隼拍打翅膀,重新扎入云霄,不见踪影。
燕洄撑着树,干呕连连,最后背脊痉挛着吐出许多清水,将绣鞋都弄脏了。
不过,反正这双鞋也开了线,泥塘里捞出来似的,不差这一点污渍了。
燕洄在树底下挖了一个小坑,将燕子轻轻放进去,盖起一个小土包,最后在土包上面插了一只绿茎黄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燕洄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整理好一切,燕洄走出空地,蓦然发觉沈星溯连那只老马都没给她留下。
人和马走得干干净净。
很好。
燕洄在心底说。
别想她会主动放弃。
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