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拉的神情柔和下来：“看来在座的有些人还不如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学生，才不配位，只会守着那可悲又脆弱的尊严。”
她优先将纸递给身旁的大学者们，然后对艾尔薇说：“你做得很好。”
如果她没过来，自己得在下午的会前把这些整理出来，此刻它们的出现无疑会让形势明朗得更快。
一位苍颜白发的大学者看完后，看着艾尔薇笑道：“后生可畏。”
艾尔薇只一颔首：“您过奖了。”
众人纷纷开始研究起她写的东西，你一言我一语又掀起新一轮的研讨。
艾尔薇并未久留，大家在后面等着她一起吃饭，一群人推搡着笑闹着出门去。
凯拉远远看着他们的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下午研讨会的结果并无争议，凯拉公布了艾尔薇的配方，一切尘埃落定。
她对提出替换材料的学者团队说：“这固然是个不小的打击，但所幸一切还不晚，等到这份配方正式投入使用，开始大批量制作魔药时，就真的来不及了。请不要放弃，继续在魔药的道路上走下去，希望下次还能在会场听到你们的成果报道。”
团队成员固然觉得难堪，但终归也是自己的错误，怨不得旁人，甚至还要感谢，出错及时止损，比酿成大错要好得多，否则那后果他们不一定能够承担得起。
加之早上发现争议较大时，他们回去后从头到尾细细复盘了全过程，有个新人弱弱地提出了一个小问题，别人可能还不清楚，但团队核心成员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小小的偏差竟将结果导向了截然不同的地方。
研讨会的第一天在不大不小的风浪中结束，不少人都知道了兰蒂斯魔药学院出了个了不得的学生，其见解、洞察力及知识储备都远在很多人之上。
于是次日，第九魔药室众人发现，会场中频频有人回头向他们这边看来，目光无一例外落在艾尔薇身上。
被重点关注的本人经历过昨天的会程，对于外界行的注目礼已经有了抵抗力，仍在专心听着台上人的宣讲，自己默默写着什么。
只是中间前五排的氛围很是奇怪，不似昨天交流不断，大部分人只默然看着台上，陷入沉默。
凯拉坐在最中间，他们看不到她的神色，却似乎能从那绷直的后背感受到异常的情绪。
而会程过半，其他人终于知晓缘由，在这之前所有出现的材料都无比正常，可随后一排九个巨大容器被推上了台。
介绍材料的人不修边幅，胡茬满脸，脏乱的发丝拧成一绺绺，连步伐也拖沓跌撞，像是醉酒，又像困顿，可眼中的光芒却与气质截然不同。
他一把扯下遮着的红布，露出自己带来的材料。
只见玻璃容器里装满不知名透明液体，而液体中，赫然泡着一团团被开膛破肚的胚胎，从不成人形到四肢俱全，最后几个甚至能看出银发尖耳，但没有魔法纹路，所有脏器都被掏出来放在两侧，甚至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批混血的尸骸！
“各位学者们大家好！”介绍者幅度夸张地行了个弯腰礼，“如你们所见，我哈迪·福尔克纳又站在了这里，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可今天我要介绍的材料，必将震惊魔药界！”
“滚下去！”一声陡然爆发的怒喝响彻整个会堂，凯拉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带着你肮脏的研究成果滚下这个讲台！”
这份材料并没有出现在研讨会今日分发的清单上，他们也是到了现场，才从知情人口中得到消息，所有知晓情况的人都在等待消息被证伪，可最终它们还是被送到了台上，鲜血淋漓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喔！”哈迪笑问，“凯拉老师，您是我的魔药学启蒙老师，我一向很尊重您，可您这是在嫉妒我吗？担心我的研究成果会超越芥子青？这可有悖您所谓的‘魔药面前人人平等’理念。”
“从我将你逐出第九魔药室的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学生！”凯拉一字一顿，“我门下容不得你这样的败类，研究混血胚胎在材料学上的价值，简直罔顾人伦！”
“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这套理论，跟混血讲人伦？没搞错吧？”哈迪惊讶道，“原以为凯拉老师您年纪大了会越活越清醒，没想到还是这般糊涂啊！”
艾尔薇自看到那些胚胎起，就好像回到了坠海那一夜，五感被压进深水里，变得迟钝，可大脑对于痛苦的感知却格外清晰。
她用力抓住扶手，急促地呼吸着，却仍是喘不上来气，头痛欲裂，甚至连视线都开始模糊，眼泪砸在纸面，晕开墨痕。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九魔药室众人对视一眼，目光逐渐坚定，齐齐起身：“滚下讲台！滚出会堂！”
带领兰蒂斯学院第一魔药室的温格莉老师起身：“滚下讲台！”
与此同时坐在她身旁的第一魔药室全体学生起立：“滚下讲台！”
兰蒂斯学院全体魔药师起身，最前排诸位年长者起身，身后成片年轻人起身，魔药师工会全体起身，呼声震天。
“滚下讲台——！！！滚出会堂——！！！”
哈迪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盯着人群最前方的凯拉，挑衅地用力指了指。
一直遮遮掩掩抱有侥幸心态的主办方在场面失控下，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匆匆命人上台撤下玻璃瓶，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凯拉老师，是我们疏忽了！”
凯拉：“你们真正该道歉的，不是我！”
哈迪冷笑：“我们伟大的凯拉老师也就这点胸襟，这点气量，这点眼界，容不得更优秀的后辈！诸位，如有对我的材料感兴趣的，随时欢迎私下来找我交流学术，鄙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魔药学的未来，终究在少数掌握真理的人手里！”
凯拉穿过众人走上讲台，与下台的哈迪擦肩而过时，神情肃然，不见半分动摇。
她看着台下众人：“我知道，此刻站着的人未必全部反对哈迪，但只要我们活着一天，这类材料就永远别想光明正大出现在这个会堂，出现在魔药界！比起无才，更可怕的是无德，这种思想的盛行必将断送魔药的未来！
是谁在支持哈迪做相关研究，你们心知肚明，主办方明知材料还让他们出现在这个神圣的讲台，试探我们的底线，新材料研讨会今后永不在卢多镇举办，魔药学院全体不再出席，兰蒂斯分会全体不再出席，我凯拉所有学生都不再出席！离席！”
凯拉说完这番话，以第九魔药室为首，所有人起身，陆续离开。
“等，等等！”主办方负责人无法阻拦众人离开，只能对着凯拉连声哀求，“老师！凯拉老师！是哈迪说发现了胚胎极为特殊的功效，要不是他蛊惑……我们……是我们一时糊涂！您让大家回来，让大家都回来吧！我求您！我求求您！卢多镇不能没有研讨会！”
每一届的研讨会在何地举办，需要先走自主申请的流程，然后交由学者会的诸位大学者、魔药师工会会长和各大主城学院的魔药学院院长共同敲定。
而凯拉的身份颇为特殊，既是大学者，又是名誉会长，也是名誉院长，威望极高，她认可的举办地没人动摇得了，而她否定的举办地也再无入选可能。
各地学者和学术机构是让卢多镇充满生机的活水，新材料研讨会期间成交的订单也是极为重要的财政来源，他们已经为此次研讨会投入了太多资金，如果中途取消，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镇会败落成什么样！
“我看你们清楚得很，还有心思在这里推卸责任道德绑架！”凯拉目光冰冷，“今天若我后退一步，今后所有的混血都会被你们肆意践踏，剖心挖肺，失去所有人格与尊严！这场荒唐唯一的价值就是让后来者不敢再触碰我们的底线！”
“凯拉老师，凯拉老师——！求您了！我们错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负责人灰败的脸上失去所有血色，可即便再如何痛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潮散去。
十数分钟后，偌大会堂空无一人。
阿罗克跟在凯拉身侧，小心搀扶她下台。
直到走出主办方视线外，她才面露疲惫，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无法遏制地颤抖着：“哈迪不能再留，当年是我没能狠下心，如果最初我没有教他制作魔药多好。”
阿罗克低声道：“这不是您的错，如果思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何回头。”
“尽快解决，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递给他两瓶魔药，“注意安全。”
“老师，我会处理干净。”他低下头。
“对不起，我带你离开白玫瑰，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凯拉哑声道，“我们都希望你能像个普通孩子，自由长大，平凡过一生……那一天，究竟何时能到来呢……”
“我是您的剑，也能成为您的盾，”阿罗克以掌心覆住她苍老的手，“无论如何，我都会为您达成心愿，那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凯拉摇头：“为自己而活吧，阿罗克，等我走了以后，你要学会还自己自由，不过现在，还是让我这不中用的老人家，再麻烦你一段时日。”
“荣幸之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