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韫终于又慌了,忙垂下眼,防叫赵麟母子发现。
然冷汗难止,面上迎风倒还好,手心已瞬间被打湿,与赵怀牵着,更显黏腻。
赵怀察觉,手上力道松了几分,但拉下内袖作隔,又重新握紧。
赵韫紧抿着唇,慢慢地,也反握紧她。
直到赵麟母子上了马车,消失在长道尽头,赵韫才重重松了口气。
浑身力气几乎也用尽,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而赵怀就在身旁,及时扶了一把。
赵韫于是又一讶。
她从来不曾注意,赵怀的手竟如此有力。
正如今夜之前,她从未发现赵怀真正的性子。
她一边由赵怀搀着迈入府门,往赵怀屋里走,一边有些疲惫地闭了下眼。
心中只想,往前的自己,真不是个好姐姐。
关紧了屋门,姐妹二人在榻上挨着坐下,赵韫终于启唇。
赵怀早有准备,甚至已打好无数腹稿应对,却不料她这向来多虑、一点小事都会担忧她的阿姐,此刻竟什么也没问,只看着她的眼,镇重道:“小怀,今夜是望侯派人,从观府送我过来的。”
赵怀怔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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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走出刑堂时,杨宫正已在大堂主位坐着了。
大氅叠在臂弯,圆领褙子对襟衫,交窬裙,重台履。
中年女人一身深紫制式宫官服,只平静地端坐着,便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景帝沿用六局二十四司,但因膝下无人且不设后宫,大半座宫城改为了各种女官署,六局便负责宫官们的衣食住行和纠察事务。
在此之上,特设宫正司,扩大职权,不仅统管宫官,还可监察朝中百官。
其长官宫正,位高正三品,权同内相。
中书令主外,宫正主内,二相同朝,共辅景帝治国。
相较于纪从善,杨知章分外严厉。
明光见到她,几乎下意识地,双手便身后一缩。
但杨知章已站起身来。
大氅往座椅扶手上一搁——
果然,手中便出现把臂长的戒尺。
明光作出惊喜模样:“呀,宫正大人!”
紧随着扬起个讨好的笑容,“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杨知章面无表情地看她负手于背、故作自然,只举起戒尺,道:“过来。”
明光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听话地走上前去,最后挣扎了一下:“杨姨,我逃禁足有得陛下允准……您轻点!”
说完两眼一闭,熟练地伸出双手。
不料那冰冷的戒尺触及掌心时,竟未传来痛感。
且还不收回,就那么留在了她掌中。
明光睁开眼,此瞬的惊喜便真切了:“宫正?”
她生得高挑,站近了,则需微微低头,才能与杨知章对上目光。
杨知章亦微抬起头,竟忽然冲她淡淡一笑。
明光面上喜色立僵,心中大道不妙。
果然,杨知章道:“陛下旨意,赐这戒尺与你。往后若违逆圣命叫人发现,丢她脸面,便自罚十尺。免得深更半夜还要差我冒雪出宫,奉命来打你。”
“谢主隆恩……”明光认命谢恩,但谢完,轻声清了下嗓子,试探道,“宫正大人,今夜这十尺,能否回去再……”
杨知章看她一眼,直接转过身去拿大氅:“陛下念你初犯,今夜十尺免了。”
明光登时眉开眼笑:“谢陛下!”
说着跑上前去,主动道,“宫正,我替您系上。”
杨知章也不拒绝,由得她来。
大理狱分内外狱,外狱又分东西,西面设刑堂,东面关押未审问的嫌犯。
二人在西外狱的大堂里,言行自便用不上避讳。
为杨知章系好大氅,明光便与杨知章一同走出大理狱。
到了外头的空道上,明光不动声色扫望一眼,确定四下无人,才道:“传口谕送戒尺这等小事,轮不到您亲自前来……陛下可是有别的旨意?”
大理狱设在大理寺北,二人要出去,便是朝南走。
太史局位于大理寺南面,官署内有一座数十丈高的观星台,彻夜明灯。
在这深寒雪夜,宛如一颗遗世孤星,悬于皇城半空。
杨知章抬头,遥望观星台,隐约似叹一声:“陛下与纪大人吵了一架。”
明光脸色微变,难得露出几分凝重:“所为何事?”
杨知章停步,转向明光。
目光一下便落到她额角,那儿有道隐在鬓发里的疤,整整三寸长,向下没入耳后。
是一次险境,为景帝挡剑受的伤。
彼时深可见骨,吓坏了所有人,险些丢了命。
明光生性热烈,跟在景帝身边,更是张扬恣肆,几乎不受拘束。
她三岁便拜景帝为师。
二人既是君臣,也是师生……更亲如母女。
但她生母将她托付于景帝时,附有一祝。
——祝她一生快乐,自由。
杨知章忽然垂下眼,堂堂内相,一瞬竟不忍看明光那双清亮的眼。
只声音维持住了平静。
“为立太女之事。”
-
龙骧卫府在皇城北,明光与杨知章本是同路。
但杨知章并不即刻回宫,而要先去趟太史局,二人便在大理寺门口分别。
朝游暮往皆已在门口等候。
明光看着杨知章的马车消失在长道尽头,才向二人走去。
但没上车,借了朝游的马。
翻身上马,系上大氅,便道:“你们先走吧,我自己慢慢溜达回去。”
二人跟随她多年,自是不多问,直接领命离去。
明光缰绳也不牵,抬腿夹了下马腹,便驱使它走了起来。
想了想,手伸进大氅内兜,掏出个巴掌大的青橘。今夜刚从张业那顺来的。
她便坐在马背上,迎着风雪,慢悠悠剥起来橘皮。
丑时已过。
虽然各官署仍有点灯,但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与哒哒马蹄声。
不疾不徐,回荡在天地间,愈显幽静。
短短几息,便叫明光的心绪跟着也静了下来,杂念随之一荡而空。
她掰下一瓣橘瓤送入口中,准备开始回忆杨知章的话。
岂料忽然愣住,下一瞬眉头紧锁,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这橘子,简直比八百年陈醋还酸!
张业莫不是故意挑出它放在桌上的吧!
这下好了,酸意瞬间令她分外清醒,也将她脑子里太女什么的词统统挤了出去。
天大的事,等她回卫府喝碗糖水再说。
她终于执缰,狠狠一夹马腹,在道上飞奔了起来。
但没想,卫府外竟停了辆眼生的马车。
一名锦衣男子立在车外,穿得分外单薄。
听见她马蹄声,立即转过身,露出惊喜之色。
见她打马飞奔而来,竟还丝毫不躲,就那么站在那看她!
明光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