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郊,不名山。
日暮时分,满山银装外披了层金辉,雪色被染得柔和了几分。
此山算不得高,但山顶视野开阔,可以遥览京都盛景,还有一株千年古柏,历朝历代,引得无数百姓前来寄愿,将红绸挂满枝干。
今冬雪重,天气分外的冷,又逢天下易主、新帝初掌京都,出城游玩的人倒是少了。
此刻,古柏下只停了辆马车。
人声自车厢中传出。
“这是何饮?”
“金桔柠檬。”
“这又是何物?”
“炸鸡。”
“……这两种吃食,我怎么从未听闻?将军自己研制的?”
“不是。”明光没什么情绪,“我娘偶尔心情好些,用饭时,便会提起此二物,道是她平生最爱。”
“夫人的喜好倒是新奇!”暮往惊讶,“不过这炸鸡,闻起来确实香……”
说着,他咽了口口水,两眼发光,“将军,好吃吗?”
“好吃。”明光一笑,却是直接盖上食盒,“但你别想了,这吃食绝不外传。只能献给我娘一人。”
暮往神色一颓,又将目光转向另一处:“那这金桔柠檬……”
朝游面无表情地抄走竹筒,淡淡道:“都是夫人的。”
说完推开车门,直接抱着竹筒下了车。
明光也要起身,岂料暮往还不死心,问道:“将军,祭拜完,总不能将它们留在此处吧?”
明光点了点头,认真道:“不可浪费吃食。祭拜完带回去喂马。”
暮往:“……”
明光绽开笑来,不逗他了:“待会我们分吃了。”
暮往终于松了口气,瞬间喜笑颜开:“谢将军!”
说完灵光一动,补充道,“也谢夫人。”
明光笑笑,没再多言,提着食盒下了车。
山顶风急雪骤,打落了树上不少红绸,东一条西一条,散得遍地都是。
明光看着脚下,小心越过所有,每一步皆只踩在雪上。
很快来到临近树根的一处平台,放下食盒。
明光捂了捂手,自袖中抽出一条红绸,目光扫过上面“祝还”二字,摘下腰牌将它压在食盒上。
朝游这时递来竹筒,明光接过,翻手一倾筒身,澄透的果饮便沿着食盒洒下。
化了一圈的雪水。
明光难得笑得浅淡,语气也淡淡的,透露出一股不似她的宁静与平和:“若是不合胃口,您不吃也行。”
却又道,“不过明年应当还是这个味道。我觉得其实还行。”
说完两句,便不做声了。
转过身,竟就在食盒旁坐下。
朝游暮往对视一眼,默契地离去,退回马车旁。
明光也不说话,只偏过头,安静地望着山下那座巍峨的都城。
天地间只剩风声。
约莫一刻钟,她才起了身。
捏了捏冻僵的手指,拾起腰牌,握住红绸。
“一月后我便去信州,听说正有个祝家,届时我会去看看。若能找到那位姨母,便替您道一声谢。”
“不扰您了,明年再会。”
说罢,提气纵身,竟飞快踏树身而上,足尖在枝干间轻点,转眼便跃上冠顶,将红绸绑在了最高处。
待得落地,也未震落一抔雪。
她抬头再望了眼,才提起食盒,转身离去。
回到马车,三人分吃完,暮往自发坐到外头,问:“将军,回卫府吗?”
“不回。”明光道,“先到西市买点肉吃,然后去安邑坊。”
“安邑坊?”暮往一下扭过身来,“将军莫不是要去……”
明光靠在窗边,笑得无害:“天气这么好,陛下刚又禁了我足,千载良机,可不适合去观府巡视一下?若运气好,说不定直接寻得了玉玺线索。”
前朝玉玺虽于景帝无用,但不知所踪,必是要暗中查探。
不在裴龄手中,那便只一人最有可能。
暮往:“运气不好呢?”
明光笑容愈灿烂了几分,轻巧道:“运气不好,见见我那未婚夫婿也不亏。”
看看她折的白梅,有否完好地送到了他手中。
也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
西市有一家食肆,烤猪肘做得格外好吃。
短短十日,明光便已来了四五回。
本想买两只烤猪肘,若那观照不讨人喜欢,便给暮往吃,却被朝游拦住。
她问了句:“体弱多病者,是不是不可吃得油腻?”
明光一想,确是这么个理。
岂料马车上静了一会,竟无人动作。
暮往转过来提醒:“将军?”
朝游道:“你去买。”
暮往那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上,登时露出分疑惑。
明光亦疑惑地看着他:“我禁足呢,不然为何坐这马车?”
“……”
暮往认命地下了车。
朝游这才道:“将军,他自己有俸禄,您不应管他。”
明光毫无保密的觉悟:“他八成俸禄都存我这呢,让我日后物色着给买座宅子,记你名下。且陛下虽罚我两年俸,暗中的加赏,却远不止两年之数,你才不必为我担忧。”
朝游仍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只道:“劳烦将军了。”
明光满不在意一笑,余光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扫见外头,立时一顿,敛了笑。
同时,街上响起了不一样的喧声。
朝游当即握紧佩剑,起身出了车厢。
明光没拦,抬手将车帘拨到一旁,一下看得清清楚楚。
闹市中,竟有一队衙役带着数十名女子明晃晃横穿而过,端一番押送囚犯的仗势。
看那衙役黑衣制式,显然是大理寺的问事。
押送的这些女子身份,顿时明了。
大理寺卿张业是随景帝入京的新臣,动作很快,日落前便已将裴府女眷审完一轮,直接释放了一批无罪的。
只是,裴府已被查封,按理来说,这些女眷应当自行决定去处,而不是被押至何处。
且裴府在平康坊,平康坊在东市附近。
大理寺虽位于皇城西,于西市而言,尤在东面。
从大理寺去裴府,怎么走,也不必经过西市。
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有人自作聪明,将她们“游街示众”。
朝游问:“将军,要拦吗?”
“拦在这,只叫更多人赶来围观。”明光摇了摇头,道,“你记下这些问事的面孔,直接去大理寺找张业,叫她带人截回。”
而后复露笑容,望着那些大理寺问事的眼中,只有一贯的真诚。
“等她查清主谋,你将名单拿来,我领潜龙卫去提人。拖到西市刑台上,一个一个杀。”
-
到安邑坊时,天已黑透,明月高升。
马车大摇大摆停在观府旁,车中无人。
明光本想翻观府的墙,临到头了,想起来陛下将邻宅赐了她,与观府的隔墙已拆,新门都建好了。
便翻了自家的墙,然后直接走门进入观府。
只是没想到,这门竟直连观照的院子。
幸是夜里,树影下昏黑一片,她也谨慎,动作无声,倒没被发现。
但她听见了观煦的声音。
“……你要知道,望侯为何选你。免得因一枝梅,便生些不该有的心思。”
明光顿了住。
却不是因他这句话,而是看见了他手中物——
梅枝光秃秃一截,片花不见。
她慢慢抬起手,搭在了箭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