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午，日头当空。
单薄的身影在郁郁丛生的林里迅速穿梭，引得茂密的枝叶摩挲着，簌簌作响。
身影之后，一群飞蛾紧贴着树林上空追随，那飞蛾有成年男人之高，张开的翅膀超过六尺，面部诡异的花纹构成人类的五官，乍看之下格外渗人。
为什么……
风呼呼地划过林幼月的脸颊，刮得两鬓的细碎黑发逐渐凌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只不过是跟随天归院的弟子们一同到牙儿岛采点药材，怎么会招惹上人面蛾？况且岛上的妖兽已沉睡多年，以前从未出现过问题，现今怎会突然苏醒！？
她从衣兜里拿出最后一张符箓，灌注灵力，朝着枝叶间隙甩向后空，伴随一阵微弱的爆响，蛾群颇有默契地停下，不见损伤，紧接着又扑腾起翅膀追赶上去。
果然没用。
林幼月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苍白，秀眉紧拧，几乎快哭出来。
虽如此，她脚步半刻也未停歇，反而更快了点。
眼下只求逃的方向没错，只要能和其余人汇合，随便谁都好，便还有一线生机……
人面蛾不是什么厉害的妖兽，但与她而言，就那么一只蛾子或许还能勉强一战，一群的话只有逃跑的份了。
这也怨不得他人，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七岁那年，林幼月双亲死于妖兽爪牙，得圣人怜惜，她有幸拜入蓬莱山的云璃圣人门下，当时云璃圣人拢共就3个徒弟。
林幼月依稀记得周围人看她神情，满是说不出的艳羡与复杂，可惜她资质实在平庸，即使再如何努力也不过了了。
放眼整个修行界，她这般资质的修行者也屈指可数，毕竟通常不会有门派愿意收留如此平庸的小辈。
她是连当今圣人都教不了的废材——以至于外界人一提到蓬莱山上那位师妹，都当做一个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林幼月呼吸渐渐气促，胸腔随着吁吁的喘息上下起伏。
就在此时，山间深处传来巨大动静，飞禽结伴奔空，走兽迅猛窜逃。
而后，大地轰然震颤，仿佛泥土之下之下有什么巨物即将破地而出。
饶是相隔好一段距离，林幼月也感受到那股浓烈的妖兽气息。
发生什么了？！
她侧目望去，视线却受枝叶遮掩什么也未瞧见，分神刹那，脚下猛地一塌，像是踩入极为粘稠的淤泥，再难以抬起。
林幼月怔了怔，低下头去，眼眸里倒映着格外鲜明的色泽。
她神色顿时凝固。
不知何时她竟深入一片晦流泽！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之前她毫无察觉？！
晦流泽类似于民间的沼泽却又不同于普通沼泽，它是某些妖魔的埋骨之地，专吞活物，一旦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但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颜色多彩醒目，纵然是普通人也能分辨。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陷，强悍的力量将瞬间她包裹。
林间群蛾的动静愈来愈近，看样子那些人面蛾也要到了。
林幼月脑袋一下子懵掉，时隔多年，死亡又一次如此直观地摆在她面前。
可她还不想死。
如雪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念头接而闪过，对了，呼救，或许还有希望！
只要能来一个人……随便谁都好……
之前不敢大喊是担心引来更多的妖兽，如今死到临头，倒不必顾虑这么多了。
身体已有一半陷入晦暗的沼泽之中，后续速度虽有缓解，但被吞噬是迟早的事。
正当准备卯足力气求救，清脆的铃声于林空叮叮作响。
这铃音敲冰戛玉，异常清澈明亮，落入林幼月耳中如同救命稻草。
是师弟，这是师弟的法器！
紧接着，沉重的穿透与铃音交织起伏，不过数息，林间再无动静。
林幼月几近绝望的心陡然振作。
旋即，伴随一声玉石般的清音，一袭白衫落入她眼眸。
她抬眸望去，熟悉的少年正笑着注视自己。
对方明明站在了晦流泽之上，却如踏平地，丝毫不受影响。
不愧是师弟。
与自己这个扶不起的废材不同，师弟宿钰是真正的天才，若不是这些年被师父拘着不让离岛，他早就名声在外了。
甚至于，林幼月曾一度一厢情愿地认为，当今年轻一辈中，恐怕只有天归院那位鸣山圣人的小徒弟能与宿钰相较一二。
“我当是谁被追得这么狼狈，原来是师姐。”少年嘴角擒着笑，语气轻快，仿佛在拉家常。
宿钰晚她四年入门，因此即便比自己长上两岁，平日也要唤一声师姐。
“师弟……”她艰涩开口，嗓音因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后怕而微颤，“那些蛾子都死了？”
“是啊。”宿钰轻描淡写地投下眸光。
“太好了……快拉我一把……”林幼月几乎喜极而泣地抬手。
然而探出的手并未被握起，甚至还随着身体下沉而离对方愈来愈远。
宿钰摇摇立在那，没有半分要去接应的意思。
“师弟？”林幼月有些迟疑开口。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
“什么？”她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衣少年面朝她蹲了下来，极为隽秀的脸上扬起开朗的笑容。
“像师姐这样的废物早就该死了，”他细长的眼眸笑眯，缀着妖异，“能活到现在也实属不易。”
“师……弟？”林幼月错愕愣在原地，嘴里呢喃，“你说什么呢？”
不论语气亦或神态都是以往那个少年，可为什么……他似乎判若两人？
“我是师姐啊……”她竭力开口，只以为师弟是被术法什么迷昏了头，才说出这些话来。
“那又如何？”宿钰深墨的双眸瞬时晦暗，再难掩眼中的鄙夷，“我曾答应过师父不杀无辜，不害同门，可没应允要保护你。”
山中再度传来宛若大地骤裂的动静，喧嚣激荡起的凉风厉厉刮来。
外界的动荡似乎已与林幼月隔绝，沼泽已没过她的胸，压得她难以呼吸，连一个字也难以吐出。
“不过，一群人面蛾就能把你逼入绝境，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了，”他“啧啧”两声，仍在袖手旁观，“师姐可知道，这么多年来每逢你在我面前晃悠的时候，我都打心里厌烦，所以今天你若死了，我很高兴。”
他在说什么？
什么厌恶，什么高兴？
这不是师弟，她的师弟当是言笑晏晏的美好少年。
然而……她凝望着近在咫尺那双深眸……冷漠，戏谑，嘲弄……冰凉寒意的宛如毒蛇爬上她的背脊，林幼月思绪彻底凝固了。
不，事实摆在眼前。
这就是师弟，再真实不过的宿钰。
浑身散发着令人战栗的寒意，如同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原来，她一直被对方的外表迷惑罢了。
但是……究竟为什么……
林幼月双唇无声张合，她有太多不解，却再无法出声。
泽面漫过她的脖子，掩住面容，绝望的眼眸里倒映着的白衣少年已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就这么个背影，成了她最后一眼。
*
黑暗，无尽的黑暗。
她徐徐睁眼，意识恍惚，思绪滞缓，仿佛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来，只知晓“自己”的存在。
旋即，她定睛望向陈列在面前的一本画册，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温和又带有暖意。
那本画册正摊开着，黑色墨迹勾勒出简洁的场景，少年正蹲下与少女交谈，而少女半埋于地下。
画面动了，少年站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而少女被地面湮没。
她内心漫起悲伤。
画册自行翻到下一页，少年踏上了旅程，斩妖除魔。
又一页，少年于某场万众瞩目的比试中获胜，他收获无数长者的赞美与年轻貌美的女修的青睐。
下一页，少年恭敬伫立于殿间，一位飘然出尘的清丽女子坐于上首，整个人极其虚弱。
她下意识便认为女子患了非常严重的病。
两人交谈了些什么，随后女子失去了气息，就这么死掉了，少年又独自站了许久，看起来异常落寞。
她后知后觉记起来了，她认得那女子，是自己的师父，云璃圣人。
画册继续翻动着，却加快了速度，缭乱的画面应接不暇。
世间出现动乱，魉鬼大军现世，而少年不仅诛杀魉鬼，也对寻上门的拜访者痛下杀手，别人的死活好像全凭当时的心意。
魉鬼们臣服了。
修士却未屈服。
少年血洗各大门派，肆意踏平路过的都城，所过之地，必定血流成河。
画面定格于某处华美偌大的宫殿，殿下是数不尽的尸骸血骨，充斥死气的场景中，唯一的活人只有静坐于上方的少年。
他独坐高处，百无聊赖地用手背撑住侧脸。
黑色墨迹下，画面又一次触动，他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冷笑，仿佛穿透空间，凝望向画外人。
她瞬时打了个寒噤。
画册又翻了一页，这是最后一页，却什么场景也没有。
倒映入眼帘的只有阴森悚然的黑色笔墨，像是被一团团焰火，凌乱无章地占据了整个篇幅。
不知为何，她对此感到战栗。
恍然间，黑色墨迹隐去，只剩一片空白，白玉般的光华驱散她的悸怕。
“你已经死了。”
黑墨如旧，在这片洁白上书写下短短五个字。
字迹隐去又显现。
“方才所见，是这个未来的预言，这个世界将被宿钰毁于一旦。”
“而你被天道选中，签下契约便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重来？
她一怔，疑惑未能道出，画册上又映照出下一句。
“时间将回溯到一日前，而重生的同时你也会肩负起一项使命。”
“莫非是让我拯救苍生，抹除宿钰？可我连鸡都没杀过……”她下意识想。
“不，杀他太难了，你只需要抢在宿钰黑化前，让他爱上你，让他动情，便可避免灭世局面。”
可这听起来更难了吧，情情爱爱这种东西她一窍不通不说，宿钰可是打心眼里厌恶她的。
内心下意识反驳同时，又旋即迟疑了……重活一次……
她双唇微张，心脏仿佛重新运作起来，于胸间鲜活鼓动。
“契约期间，必须依附于宿钰活动，若是离开他方圆十里超过三天，则会受剜心之痛，直至回归。”
“而任务失败，或是提前死去，你的灵魂也会受到凌迟之痛的惩罚。”
她一下咋舌，不知该如何回应。
“事成之后，契约解除，不再受距离束缚，天道将助你摆脱宿钰，还你真正自由。”
“接受吗？”
这次，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因死亡而消弭的情感重新席卷心头。
好像没什么好犹豫的，倘若不接受，那么已经死去的她就什么也没有了，人能活着才有希望。
她不甘心，她想活，还有想做的事未完成。
再来一次，她可以避免自己的死亡，至于宿钰，也能尽力一试吧……
“我接受。”她无声开口。
温润的光芒陡然明亮，驱散周遭黑暗，光明吞噬一切。
*
“笃笃笃。”
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入耳，林幼月迷蒙醒来。
午后和煦的日光透过窗缝洒在她的榻沿。
斑驳的桌椅，塞满书架的古籍，以及案上尚未配好的药材，正逸散着淡淡药草香。
这是她的小屋。
好似经历一场漫长又可怖的噩梦，最终又于梦中脱离，林幼月有些恍惚。
“师姐，你可醒了？”门外的人顿了顿，用一如既往的轻快语气说，“天归院的弟子都到了，师父喊你一起过去。”
林幼月一个激灵坐起，大量记忆如泉水涌入脑海，登时醒神。
而屋外声音的主人正是她的师弟，宿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