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谜语人下来,记忆里的金发青年眨着眼睛,露出了分外迷茫的神色。
我是谁?这是一个自古以来的,每个人都会谁出不同答案的哲学难题。
有助人情节的圣母病、被寿瘟祸祖赐福的器具、不死不灭的怪物、追逐乐趣的疯子......遨游宇宙这些年我有过无数种身份,得到过千百种不同的称呼,有褒有贬,每一个称呼都组成了'我'的存在。
最开始的、更原始的'我',唯有寥寥几人知晓。数百年的时间流转后,更为不得人知,连我有时也会忘却,需要用锚点来提醒,告知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不过,需要锚点也是很久以前了。
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那便是等待死亡的到来。
在这等死的过程中,我静默地瘫坐在位置上,连着打了七个哈欠却毫无困意,耳膜发堵,喉头生涩,浑身骨头与座椅接触的部位泛出麻木的疼。
就在思索如何在不吵醒旁人的情况下走出去放风时,面前那双薄薄的眼皮掀开了。
我对上了一副困倦湿润的眼,凝结着一层剔透的水雾,仿若羔羊般顺从无辜,在对世界进行的第一次探访。
这种联想仅仅持续了短暂几瞬,他的眼睛又回到了沉着复杂的色调。
既然他已经醒了,我也没必要刻意放低声响。
向前,从物品栏里摸过拐杖,将自己慢悠悠地支了起来。伸展的过程中尾椎骨发出来一声嘎吱的脆响,迈开两步,下身像是绑了两个触电的磅坨。
等待麻木褪去的同时,我听到了小小的哈欠声,很轻,很短促,还有同样干燥发涩的嗓音。
“林,您是想出去走走吗?”
我琢磨着前方的舱门是瞳孔还是指纹识别,闻言嗯了声。
在做出判断前,砂金率先一步,越过我,拿出航票刷开了门。
好吧,原来是条形码。
他帮我扶着门,眨眼看着我:“可以一起吗?”
显然,他有手有脚且行动自如,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而我也没有理由阻止他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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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刷开一扇门,甜美的合成语音都会发出提醒。
“欢迎来到维纳斯利。”
是的,乘坐的星舰名为维纳斯利,是以信仰纯美伊德莉拉的一位骑士姓氏命名的。这名骑士以绝对纯粹的正义作为纯美的自我纲领,在与绝灭大君的对抗中拯救了半个星系的生命后壮烈牺牲,故以此纪念。
这段事迹在登舰站台的广播中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几乎形成了短期记忆,现在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独立的舱室外是一条窄长的门廊,平铺着通向流光四溢的中央大堂,正中竖着一座面容肃穆,俊美高大的骑士雕像。
星舰的内饰说得上极尽奢华,但除了这座刻板印象拉满的雕像,基本与宣扬的正义与纯美毫无关联,不禁让我有些怀疑是不是公司包装宣传的噱头。
仰视,滉漾夺目的镁光灯下,银质雕塑面部甚至难以看清,反倒边缘纷飞的细小灰尘格外清晰。精致华美的长衣袍挂在它的肩头,点缀着难以数清的宝石,蜿蜒着垂至脚踝,如若一道流动的矿脉。
砂金见我顿住脚步,折返了回来,与我一同观瞻着这座雕塑。现在约莫是大部分人生物钟下的清晨,整个大厅的人烟寥寥。
“怎么了吗?”
“在思考——维纳斯利真的长这样吗?”
他敏锐地察觉我的言下之意:“您见过他?”
“一面之缘。”
我言简意赅、客观地评价着,“印象里的这位是挺固执的,但不那么严肃,自带脱口秀天赋;也没那么高大,就比我稍微高一点。”
砂金站在身侧,露出一副洗耳恭听、颇感兴趣的模样,我兴致上来了,也扒拉着挑出了几件事和他说。
我说:这个追寻正义的家伙道德标准格外高,星舰转站商店售货员找零时抹去了两点信用点,被他就该行为是否正义礼貌地探讨了近半个系统时。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不理解,砂金看上去也是。
“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排在他后头结账,被拉着见证所谓正义,结果没赶上星舰的倒霉蛋。”
过去的崩溃无语在现在不过是笑谈一桩,我这么说着,视线扫过面前记录他事迹的黑色石碑,一目十行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当时见到他时,他已经年近五十了,按照记录的琥珀纪,他牺牲的时候应该超过七十岁了。”
所以说这座雕像究竟是谁建立的,难道那个星系的人被虚构史学家篡改记忆了吗?又或者,这其实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年龄、性格、样貌都与我记忆里有出入,唯独姓名、命途与追逐正义这一点没错。
总不能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吧。
我看着雕塑陷入自我怀疑,他追问道:“错过了星舰、然后呢?”
“嗯,然后他赔付了我三倍船票钱来当做补偿与精神损失费。”我说,“等待下一班星舰的间隙里,邀请我去喝一杯,给我科普纯美骑士和他所相信的正义,期间追着我让我承认伊德莉拉的美貌盖世无双。”
隔着深远的时空间隙,与之相关的记忆被我当做知识读取了出来。但也因此,我想不起这个人具体的样貌,依稀记得有个体态板正优雅、披着盔甲的褐发老人端起酒杯,从容自得地向我咏叹他贯彻一生的信念。
“离开时,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执行纯美的正义,拯救即将面临反物质军团的星系。”
他眉睫挑起:“您去了吗?”
“很明显、没有——我当时被教导少和陌生人说话,只觉得这人应该是个自大的骗子、不怀好意的人贩子。”
遇见维纳斯利时,我还不是后来肆意妄为的老油条,尚且初出茅庐,内敛,不擅拒绝,对生人很是警惕,就连他请我的那一杯酒也只是微微抿一小口;若是后来的我,估计会喝得醉醺醺,与他击个掌一同上路。
这么想还挺可惜的,应该会是一场精彩的旅程。
从流传的记载来看,他的死亡似乎并无阴翳,举起利刃、一往无前时必如当年邀请我那般光明坦荡,倒在了至生追求的灿烂无暇命途中是得偿所愿。只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寻求的绝对正义的事迹以奇怪的而洗脑方式流传在寰宇。
这也确实让人记住他了。
我不禁开始思索,倘若身死,自己的故事将如何被后人书写。博识学会还有流光忆庭那帮扰人的家伙,拿到了不少我的记忆光锥,总不会也有一艘名为林意的舰船吧,虽说是身后事,但想想还是多少有些羞耻。
“看来,死前我得写个墓志铭。”
我喃喃道,“否则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还要嘱咐别人在我的墓志铭上加句话:与林意相关故事的版权与最终解释权归螺丝星所有,相信螺丝钴姆一定能处理好一切。
这原本是句随意的玩笑话,可是抬眼发觉,砂金正在偏头地注视着我。
原本挑起的嘴角干瘪了下去,阡陌纵横的情绪浮在他的面容上,意识到我看向他后,扯动嘴角定格在了似笑非笑的,空无的神色。
我很残忍,也很平静地开口,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再说服自己。
“我会死去——砂金,既然你选择了跟随我,你就要习惯这件事。”
我作出比喻,“像是挑选旅行目的地的那枚骰子,无论在空中旋转多少圈,脱手的那刻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角度,环境,方向,每个面朝上的概率......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固定的结果。而所有人面对我躯体的衰弱,给出的结论是我会死去。
他流露出了许久未见的惶惶,声音很轻,很细小,“没有更改的余地吗?”
“作弊吗?”
我笑了起来,“可我不愿意作弊。”
出生、衰老。
凋谢、阖眼、迎来沉眠。
这是既定的,我渴望拥有的自然规律。
“可是......”
“叮——咚——”
极小声的,转折的话语被淹没在悠长的钟声中。
我没有听见砂金究竟说什么,便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什么?”
他抿起唇,终是摇头。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滞留在原地。
等到喻示清晨开端的鎏金钟摆不再震声,等到机械合成的甜美女声宣布餐厅开放的播报,等到我的腹部生出细碎窘迫的声响。
“去吃饭吗?”
我问他。
“好。”
砂金没有对上一个话题继续发表想法。
他早有准备般地翻出了登舰时的地图,垂下头时,神色仅被遮掩几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微笑着向我介绍,再往下一层有各式餐厅的聚集地,最出名的是仙舟罗浮的美食。
迈步离去前,我最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眼前的雕塑与石碑。
这应当是我此生与这位骑士最后的交集。
除却流传的事迹,维纳斯利离去前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这块记录事迹的碑文末尾独有几行烛墨学派执笔人的评价。
......
“银枪敲碎了坠落前的果壳,
至臻的纯美不曾因湮灭的末途有丝毫磨损,
于无垠的银河中绚烂着,闪耀着。
致,永恒的正义者。
——奥本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