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的房屋不大不小,一房一厅一卫,恰巧能容纳我一个人生活。
多一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我无法忽略另一个存在。即便他很安静,安静到像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占的空间并不大,只蜷在床铺下地面的一角。很偶尔才能看见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盯向我,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仓促地垂下头。
特别是在这几个夜晚,他保持着紧绷的入眠姿势,习惯性地蜷缩在角落,如若被脐带缠绕而窒息不堪的婴孩。我有时翻身会瞥见他手臂上结痂的伤口,为数不多的良心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被我建议去睡客厅沙发的那一刻,他无神的眼里浮现了一瞬的惊恐,是深入骨髓的即刻反应。前几天连绵不断的高烧导致的肿大喉头让他只能哑着嗓发出语气词,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告诉我,自己现在只能在地面上安眠。
“如果这是命令呢?”
听到强制性的词语的瞬间,我留意到他的动作冻结凝滞了,像是被抛到绝对零度空间那般。
他的神色斑驳片刻,赤裸的惶恐影影绰绰,被驯养出惯性的边缘者听到指定的安全词,面容最终定格在了近乎谄媚的温顺。
面前出现了一个低垂头颅,弯曲膝盖,跪姿标准的奴隶。
即使是低等动物也很难拒绝更优越的条件,更舒适的环境,除非身心被烙印恐惧的印迹。
我想起第一真理大学旁听过的心理学课程,是关于操作性条件反射的实验。他此刻的表现与实验室的小白鼠如出一辙,可悲的是,对于老鼠,电击惩罚建立的行为模式来的快去的也快;对于人类,存储在大脑皮质的长期记忆,是天赋,也是惩罚。
我生硬地掐断了他那刻意流露的虚伪,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自认为掏出了足够善意,语气同样关切与点到为止:“当然、不是命令,只是建议——睡地上的话,多铺两层垫子吧——在柜子里,请自己拿。”
说罢,我偏过头没有继续关注他,毕竟我不是造成一切惨剧的元凶,关注也无济于事。拿出平板与维持生计的工作互搏才是生活常态,落魄干瘪的钱袋不会因为做好人好事而变得鼓鼓囊囊。
我的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平板上。
为博识学会旗下的小报杂志撰稿对我而言是一项相对自在的工作,只要时不时透露些天才俱乐部、或是学会中的趣闻便能引发全宇宙博识尊支持者的狂热追捧。
有位天才爱吃番茄炒蛋的传闻登上了上一期的小报,因此某个宇宙大学的生物学者得到灵感,他将鸡蛋与西红柿杂交培育,研究出番茄鸡蛋:红色的西红柿表皮剥开后,内里会流出黄白晶莹的蛋液,将番茄鸡蛋控制在一定的温度,会有红色的小鸡从里面啄皮而出。
就是如此荒诞不羁的灵感所发表的论文甚至引起了不亚于豌豆杂交实验的效仿狂潮。慨叹着这一琥珀纪可真是精神病与学者齐飞,我一边回想曾经的鸡毛蒜皮,一边撰写手头的稿件外快工作。
交完成稿,我困顿地发觉地板上整整齐齐垫了两层软垫,隔着一条细窄的缝隙靠在了床铺的边沿。
金发的奴隶是站在阴影里的局外人,控制呼吸频率后存在感更为稀薄,若是可以,他看上去应该更想与老鼠蟑螂同住一窝。
我忽视了他小心翼翼探过来打量的眼神,跨过床垫翻上床,关灯,拉起被子。
这一日依旧是不咸不淡的一晚,我没有因为释放了自以为是的微小善意而获得美梦,只是胸口压住的沉石松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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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捡来的奴隶懂事听话、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自愈能力强大,一个疗程的药剂灌下去伤口愈合了七七八八。
坏消息:不会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不爱说话,疑似有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最后一个猜想在他恭恭敬敬地递上我的拐杖,熟练地自行褪去贴身的衣物,背过身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朝我暴露的那一瞬间得到了验证。
我叹了口气:“康复药剂挺贵的,况且我没有这样的兴趣爱好。”
他不解地转了过来。
我由衷地赞许他极具潜力的身体,只可惜我此身残破无力,不允许有多余的想法。于是我面上维持镇定,正义凛然地摇头。
“我都意思是,我只是想让你递一下拐杖。”
他的目光炯炯,似乎只要我开口,不,甚至只要眼神示意一下,他立刻可以充当我的拐杖、轮椅、坐骑。
目前的我不需要这些,无论是不是字面上的。
我隔着拐杖轻戳他曲起的膝盖,示意他站起来,严肃地指了指厨房的灶台:“希望你看过我昨天做菜之后,今天能一次成功——去吧、还是大宇宙炒饭。”
经过我的观察,常年的凌虐虽说造就了心理障碍,但还未影响他的智力,无论教导什么都只需示范一遍他便能上手。若是成长在正常的环境,多半也是人中翘楚。
或许在离开前,我可以教些基础常识,再写几封推荐信。逃亡奴隶励志申请大学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星际美谈一桩,相信不少讲究名声的学校乐于抛出橄榄枝。
常识课程还未提上日程,除却偶尔展露的受虐倾向,另一埋藏在奴隶身体里的,被人为控制的瘾症在第一周的末尾,平平无奇的夜晚爆发。
我再一次被浓重的呼吸声吵醒,不是床边传来的,而是在斜对角紧贴柜门的小小角落。与高烧的前些日不同,隐约漏入的月光下这张绮丽的脸正染着另类的红。
欲望并不可耻,生物的繁衍与之息息相关。
曾有学者畅想过一种可能并付诸实践,控制一个星球的智慧生物独留大脑被电击刺激,被多巴胺支配,产生无穷无尽的快感,永远地沉浸在快意之中。当然,他最终被判处反生物罪,被流放到光年外的荒芜之地死去。
极端之外,宇宙中以此维生的星球比比皆是。我也见识过不少纸醉金迷的狂欢享乐:衣着暴露的赛博女郎媚笑连连,自愿改造的双性男妓们骚姿弄首,一颗颗蓬勃的野心后是饱含泪水的惨痛过去,不必多问便被赤条地摆在桌子上作为博取同情的筹码。还算行动自如时,我问过这些人是否需要帮助,点头的稍稍拉一把。摇头,那我便是他们生命中飘摇而过的无名客,了去无痕。
他人作出的行为不去干涉,尊重祝福是多年被现实毒打后的保留态度。唯有向求救的悬溺者给出一根稻草,是我残生能怀揣的最大善意。
毕竟在不久的将来,我并不会比眼前这个奴隶好到哪里去。
我也会跪在地上吗?苟延残喘地喘息?或是与其像条狗一样,不如最后给自己注射一剂欢愉的毒药,死在颤抖高潮的余韵中?
我陈列着这样那样的惨状,竟模糊地发觉大概率与此时的奴隶身影有所重合。可怜、可悲、可恨的幻想与现实掺杂交错,依稀产生了拯救他便是拯救未来自己的古怪错觉。
就算是无用功,积的善,行的德留给下一辈子也不错。
我如此想着,费力地挪到他面前,结果重心不稳跪坐在地。
他将自己蜷缩于地面与柜门之间,紧咬着自己的手背。光裸的额角生满细汗,抑制不住的沉重呼吸声暗示昏沉的欲望正在焚烧他的理智。
“我知道你身体里有药物——你有两个选择。”
“一、我这里有类似的药品,但是为此你可能会形成一辈子的药物依赖。当然,我会告诉你服用的药物是什么种类,也会给你可靠的购买渠道。”
不知道我的身影落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是现实中的下蹲都有些费劲,好笑的尴尬模样,还是曾经给予他痛楚的上一任主人的影子。
在我靠近后的几分钟,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眉眼间的浓艳色彩褪去,唯留下一片空白的茫然。
“二、我不会给你提供药物,但会提供足够的物质帮助,和心理学上的意见。无论用什么,想象、自/慰、道具辅助......或是其他不会伤害身体的方法。”
我平视向他,从湿润的口中轻轻地抽出了他的手。
“你要自己戒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