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荧惑”关闭段评功能
玉蝉衣面色一凝,又听微生溟喃喃:“对着死人……抑或者说,是对着死物练剑。”
说话时,他眼睛始终牢牢紧盯着她。
似乎任何她微妙的神情变化都将被他收入眼底,任何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是一种不肯错过猎物任何破绽的表情。若眼神有实质,他的,便是这世间最快的一把刀。
偏偏,他说对了。
她只同两个活人练过剑,一个陆祁,一个陆闻枢。而大部分时间,她都对着自己的傀儡练剑。傀儡,就是死物。
被他点破过往,玉蝉衣像被戳中脊骨,脊背发凉,却压着心底的惊悸,紧紧握着手中桃枝,毫不畏惧地迎着微生溟的注视。她的目光依旧寒凉似刃,与微生溟的目光碰在一起,丝毫不避让。
她师兄生得一张跌丽面孔,霞光洒金,铺在他惨淡冷白的皮肤上,整个人清透到快要溶进光里,眼尾的赤色给他点上桃花般的艳丽。
这样叫人见之难忘的一张脸,若是之前见过,哪怕只是萍水相逢,她也一定不会忘记。
玉蝉衣很肯定,他们之前素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既然如此,他如何能知晓她的过往?
想通这点,玉蝉衣心底的那点惊悸顿时烟消云散。只是心里紧接着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哀凉。
她生前无人知晓,死后更不可能惹人注目。这世上早已无人记得她。她何必草木皆兵,乱起疑心?
简直自作多情。
握着桃枝的手不觉间松了松,玉蝉衣黯然垂眼,问:“师兄何出此言?”
态度已经软和下来,有几分愿意受教的意思。微生溟道:“你出招太过固定,宛若人形剑谱。你信不信,剑谱上的小人从书里走出来,都没你舞得标准?”“我看你练剑,已经看了七日。这七日来,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耍得漂亮。可你对招的一招一式,全都是照本宣科,有迹可循,看上去甚是漂亮,可若要是拿这个去对活人的招式,却最容易叫人摸透你的路数。”
“一旦他们提前有了应对之策,你就很容易落入下风。“微生溟换了个姿势,躺倒在瓦片上,望着悠悠蓝天说道,“活人的招式千变万化,你将剑谱上的剑招舞得再标准,缺乏实战经验,不过是纸上谈兵。”
“小师妹,之前可是掉进书袋里去了?"他轻笑,“尽信书不如无书,只看不练,当心脑子被书蠹啃掉。”玉蝉衣有片刻没说话。
能看出来她不止在练剑谱上那些招式,还在对招,她这师兄确实眼力不俗。
但一一说话未免太难听了一些。
“是,我是缺乏经验。“玉蝉衣挑眉,“可师兄你呢?师姐说,你连剑都拔不出来。你不也是纸上谈兵,经验都是从书上来的?”
对方闻言又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驳。
没预料他是这样的反应,玉蝉衣纳罕起来。她顿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讶然道:“难不成,你之前……拔得出剑?和活人对过招?”
微生溟身体一动不动,只是睁开眼睛,拿手抬在他的面前,挡了挡阳光。
阳光从指缝间漏下,他那双颜色特别的瞳子铺上点点阳光的碎金,更显迷离,瞳仁边缘的赤色犹如火烧。他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之前拔得出,拔不出,又有什么分别?丝毫不影响今日你认识的我拔不出剑。”
“过往即是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小师妹大可不必对我的过去好奇。”
过往尽数不可追,唯有今日,才有分量……玉蝉衣一时有些出神。
二人谈话中止于此。
等巫溪兰匆忙忙从药田回来,拉着玉蝉衣问“你师兄可有为难你"时,玉蝉衣摇了摇头。
又过了几日,巫溪兰成功高价将养神芝卖出,收获足足五千灵币。
不尽宗一夜间变得阔绰,去承剑门为小师妹买一柄剑的时机已然成熟。
只是,巫溪兰产生了新的顾虑。
这日,等玉蝉衣练完剑,巫溪兰将她拉过来,将一装着灵币的钱袋塞进玉蝉衣手里,并说:“小师妹,灵币已经凑够,但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你可能要自己去买剑了。“巫溪兰苦着一张脸说道。玉蝉衣“啊"了一声:“为何?”
掂了掂钱袋,玉蝉衣更是困惑。这钱袋分量沉沉,她只是想买把趁手的剑,花不了那么多灵币的。
巫溪兰道:“就上次,你我初遇那次,我和承剑门的几个弟子在集市上起了冲突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玉蝉衣点头,巫溪兰继续说:“得罪了他们,要是再在承剑门里遇到,指不定又要惹上麻烦。但你当时戴着幂篱,他们肯定不知道你是谁。这次,你自己去承剑门买剑吧,既然你有辨识剑器真假的本事,师姐我倒也放心。”玉蝉衣却皱了皱眉头。
师姐说的要给她买一把剑,居然是要去承剑门买剑?承剑门可以去,但不是现在。她的灵脉才到第二层,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生出任何意外。哪怕承剑门内已经无人识她。玉蝉衣依旧不想贸然过去。
更何况,她根本不想要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做与她日夜相伴的练习用剑。
“我不喜欢承剑门的人。"玉蝉衣道,“我也不想用他们的剑。师姐,炎州就没有其他地方能买到好剑了吗?”巫溪兰道:“炎州最好的剑都出自承剑门。”见玉蝉衣柳眉微蹙,似乎仍在抗拒,巫溪兰劝道:“好剑修手里都有一把好剑。小师妹,既然你志存高远,想去论剑大会一展风采,手中剑自然也不能落于人下。承剑门的铸剑谷得天独厚,那里能锻造出品质最好的剑,这点,你应该比师姐我更清楚。”
玉蝉衣仍然不为所动,巫溪兰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你不要因为我和那两个承剑门弟子的过节,对承剑门有所误解。”“承剑门作为五大门派中的第一大宗,门派弟子众多,有几个品行低劣的也难以避免。但你看,像他们的掌门陆闻枢,便是如今的剑道第一,千年内未有人越其左右。还是心怀大义的正道魁首,斩妖除魔无数,光风霁月,为世人所赞。这样的人执掌的宗门,不是什么坏门派。”
陡然从巫溪兰那听到陆闻枢的名字,玉蝉衣一怔。“像他手中的那柄′荧惑',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举世无双的好剑。连我这种不修剑道的,都听过它的威名。听说荧惑′哪怕不出鞘,也剑气凛凛,能叫妖邪退避三舍。这就是一柄好剑的威力,师妹你……”
玉蝉衣的脸越听越黑,忍不住打断了巫溪兰的话:“师姐,你怎么知道陆闻枢光风霁月心怀大义?难道师姐见过他,和他打过交道?”
她脸色如平常一般冷,但这番话说得急,多少和平时心平气定的样子不太一样。
巫溪兰一讷:“都是听说……这巨海十州,谁不知道陆闻枢的名号……
巫溪兰说得小心翼翼,一边暗暗观察着玉蝉衣的脸色。察觉到巫溪兰察言观色的眼神,玉蝉衣不免有些懊悔。她一听到“荧惑"的名字,就很难保持冷静,这实在有些不应该。也不该迁怒到师姐身上,毕竟师姐也不知道其中内情。连她在青峰那些年都发现不了陆闻枢哪怕一丁点的漏洞,何况是只能从旁人口中听说他事迹的师姐?玉蝉衣眼底愧疚,正想对巫溪兰说些什么来弥补自己说错话的过失,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听小师妹这意思,难道,小师妹见过承剑门的陆掌门?”
被人戳住脊梁骨,脊背发凉的感觉又来了!玉蝉衣脸色泛白,手脚发凉,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
“未曾。"玉蝉衣并不看他,直接否认道,“我只是觉得,不能通过简单通过传闻认识一个人。”
她这句话话音一落,在她身后,微生溟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发亮。
巫溪兰这时也看向来人。
自那日玉蝉衣去找她这性情古怪的师弟聊过之后,师弟在院子里活动的时间便变多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小师妹每日晨起练剑,他便每日早早在屋顶看着,两个人都不会对对方说话,但会有短暂的目光交流。视线短暂相逢,很快错开。似乎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们想当剑修的都是这样交流的,巫溪兰这样猜想。没想到她这个脾性古怪的师弟,居然和玉蝉衣相处得很好。但不管怎么看,小师妹还是要和她更亲近一点。譬如此刻,小师妹根本一个正眼都不给他,只给他一个后脑勺看。
不过,眼下也不是和自己师弟争风吃醋的时候。巫溪兰分外诚恳地拉起玉蝉衣的手来,继续劝说着玉蝉衣:“小师妹,你天赋好,这偌大的炎州,只有承剑门的剑能配得上你。哪怕你讨厌承剑门那些品性不端的弟子,可剑不是人,剑没有错。”
巫溪兰一番话说得真诚万分,玉蝉衣不想拂却巫溪兰的好意,但一柄出自承剑门的剑她也不想要。
不管是多好的剑,都抵不上一把“荧惑”。而眼下她缺的,只是一把练习的剑,普通的剑就能满足她的要求。既然如此,又何必非承剑门的剑不可?思来想去,玉蝉衣终于想到了两全之策。
她可怜看着巫溪兰说:“师姐,并非我执意不去。只是,这次师姐不能陪我,我又不认识去承剑门的路,要如何顺利抵达,买到一把合适我的剑?”
巫溪兰:“我这有地……
话未完全说完,就被玉蝉衣抢过话头:“我这人有个毛病,出门在外,极易迷路,哪怕有地图,也能把自己搞丢。独自前去承剑门的话,这一路恐怕……凶多吉少。”她故意说得无助可怜,眉间尽是愁容,巫溪兰跟着泛起愁来:“那可如何是好……”
一旁,传来一声轻笑。
微生溟在旁欣赏着玉蝉衣脸上可怜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声。
凶多吉少?
就照着她来找他都知道专门带上“克他的"苦心草的细致程度,他觉得,是她能让别人凶多吉少才对。他笑声轻而短暂,但却被正愁眉苦脸的巫溪兰捕捉到,巫溪兰目光忽的大亮,指着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有办法了!”“小师妹,让你师兄陪你去!他认识去承剑门的路!”玉蝉衣愕然看向微生溟。
巫溪兰道:“师父看见过他半夜溜去承剑门,不止一次!”一下子找到解决之法,巫溪兰心情舒畅,她将钱袋交给玉蝉衣,又将玉蝉衣和微生溟二人一齐推出不尽宗。巫溪兰笑着说:“你们师兄妹二人一同前去,记得带一把好剑回来。师弟,这回你沾师妹的光,可以进到铸剑谷里,好好赏一赏里面的剑,不用偷偷的了。”
怕有人反悔,巫溪兰迅速关上门。
吱呀一声,院门于他们身后合上。玉蝉衣看了眼手里沉甸甸的灵币钱袋,又看了眼站在她身旁一脸懵的微生溟。一时有些牙痒痒。
要不是他刚刚非要凑过来,引起了师姐的注意,她也就不用去承剑门了。
谁能想到,他一个太微宗的弃徒,竟然认识去承剑门的路?还去过不止一次。
巫溪兰说他是去铸剑谷看剑,玉蝉衣却觉得未必。玉蝉衣疑道:“你不是太微宗的弃徒吗?和承剑门又是什么关系?”
她已经体会过她这师兄的巧舌如簧,善打机锋,料想他不会好好回答,没成想,这次他却直接陷入沉默当中。死寂般的沉默。
他垂着眼,默了良久,最后竞直接忽视她的问题,声调了无波折地说道:“小师妹,走吧,去承剑门,给你买一把剑。”言罢兀自向前走。
不知为何,玉蝉衣觉得,说出“去承剑门”那几个字时,师兄眼里无端多了种寂凉,古井无波的声调里也多上一层叫人难以理解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