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连夜飞回了沪市,红眼航班机舱内一片死气沉沉,寒深合眼躺在季然身旁,他似乎有些醉了,脸颊有些泛红,呼吸比平时都要粗重,领带牢牢系着脖子,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但也没见他解开,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的高压生活。
后来季然就睡着了,直到有人轻拍他手肘将他叫醒,季然迷迷糊糊地睁眼,才发现飞机已经落了地。
随后他和寒深各自打车回了家,季然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犹豫了一会儿,他礼貌地发了条消息过去:老板,您到家了吗?
那边暂时没有回复,季然拿着睡衣去洗澡。20分钟后他吹完头发出来,寒深依旧没有回复他。
季然放下手机躺上床,把身体蜷缩进冰冷的被窝。
回到沪市后,季然再次忙碌起来,寒深留在公司的时间不多,他们一周见不到两次面,关系重新归于生疏。
就这样过了一周,合成智能IPO项目签约完成,季然被通知负责项目统筹和整体进度。
项目统筹……
季然对此完全毫无经验,收到消息时人都懵了。
“别紧张,”Asher拍了拍他肩膀,湖水般翠绿的眼眸注视着他,“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同步工作流程,如果下面的人工作滞后你就催一催,他们有困难你就解决,你解决不了就跟我或者Samuel说。”
“可我轮岗实习也就一两个月,”季然有些迟疑,“万一以后我去别的部门了,这个项目要怎么办?”
Asher似乎也没考虑到这点,他沉默片刻,这才说:“这件事是Samuel决定的,你如果不想做,开会前和他说清楚吧。”
季然犹豫了一会儿,朝着寒深办公室走去。
门没关,寒深背对着窗户打电话,没有看见他进来。
季然鼓起勇气敲门,得到对方允诺后进入办公室。
又过了一分多钟,寒深这才挂断电话,抬眸看了过来:“有事?”
季然话都到了嘴边,被这双眼睛注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季然是个缺乏自信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受人关注。
小学初中父母在外打工,并不太注重他的成绩。直到高中他考进市里的重点中学,父母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读书还挺厉害。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大学季然被京大录取,父母在亲朋好友面前无比骄傲,却依旧没有肯定过他。
别人夸他成绩好,父母就会摇头说:“成绩是好,就是太内向了,比女孩儿还害羞,家里来了亲戚也不会招待。要我说啊,还是你家冬子这样的儿子好,这么小就能帮你做生意了……”
进入京大,确实一定程度上给季然带来了自信。
但是很快,这股自信就在开学后消失不见。
学校里比他优秀的人太多了,有一路拿竞赛的学术大佬,也有才华横溢的文艺天才,运动健将,他们耀眼得仿佛一颗颗星星,衬得季然这个小镇做题家暗淡无比。
季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成绩,当成绩也不能让他变得特殊,于是再次泯于众人。
他很庆幸自己能拿到丰盛offer,也很羡慕那些能够参与重大项目的正式员工。
其实仔细一想,他也没那么排斥这份工作,只是害怕自己做不好,所以才纠结反复。
比起拒绝这项工作,他更他希望有人肯定他,从背后推一把犹犹豫豫的他,告诉他你可以做到。
季然抿了抿唇,轻声道:“Samuel,Asher说是您安排我做合成智能IPO的项目统筹……”
寒深一直很忙,挂了电话又开始看资料,低着头说:“是我。”
季然顿了顿,又问:“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寒深:“这会影响到你的工作态度吗?”
“不会,”季然立刻摇头,犹豫了两秒,又小声补充,“只是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
“你不想做?”寒深问他。
“不是不想,只是……”
“那就去做。”寒深从工作中抬起头,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他,“你不是刚来的实习生了,你来丰盛已经两个月,也跟过一个IPO项目,能力不比正式员工差。”
季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心脏突然跳漏了一拍,寒深是在鼓励他吗?
“我……”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
“我不会强迫你接下这个项目,”寒深告诉他,“但如果你做不到,我会考虑换人。”
季然呆呆愣在原地,还未从刚才的欣喜中回过神来,又迅速被这一番话打入谷底。
换人……?
不行,他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季然陷入焦虑之中,他咬住下唇,想要女装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小时候家境不好,季然小学以前都是捡表姐的旧衣服穿,自然也穿过裙子。
乡下没这么多讲究,不少人家的孩子都会穿旧衣服,能省一点是一点。父母挣钱很辛苦,季然从小也很懂事,没张嘴要过一件新衣服。
直到季然穿着裙子去上学,当班上调皮捣蛋的男孩儿扯他裙子、嘲笑他没有小鸡鸡时,季然这才发现,原来正常男孩儿不会穿裙子啊。
那天放学回家后,季然说自己不想穿裙子了。
“裙子多漂亮啊,我们然然穿起裙子来比女孩儿还好看呢。”
“爸爸妈妈养你也不容易,然然这么乖,肯定不会和别人攀比的,对不对?”
“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重重点头。
穿裙子会被夸奖,穿裙子会让家人高兴,季然心中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朴素的观念。他不再在乎同学们如何看他,反正他也不想和那些讨人厌、臭烘烘的男孩儿一起玩。
就这样过了整个幼儿园,直到季然上了小学,有天他被坏男孩儿们赶出男厕所,男孩们把他关进女厕所,嬉笑着让他和女孩儿们一起玩。
愤怒的季然和男孩儿们打了一架,小学老师找到家里,家人终于不再让他穿裙子。
季然这才知道,原来男孩儿穿裙子是不正常的。原来家人夸他穿裙子好看,不过是不想给他买衣服,想要省钱而已。
此后,季然再也没穿过一次裙子,并且开始厌恶任何和裙子有关的东西。
直到他进入丰盛实习,被繁重的工作压得无法呼吸,那种渴望获得认同的念头再次涌现……
“Julian。”一道低而沉的嗓音落下。
季然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对上寒深幽静的眼。
“我让你感到压力吗?”
季然抬头看向寒深,却完全无法分辨他的喜怒。
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像是夏天待在没有空调的闷热房间里,身体潮湿黏腻,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痒,仿佛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
季然压力很大,但他不敢说,他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更何况在这些年里,他早已习惯所有压力都默默消化。
“没有。”季然摇头,却无意中咬住了嘴唇。
男生洁白的牙齿咬住饱满的唇肉,让这张清纯的脸上多了一分隐晦的肉.欲。
寒深目光落在他唇肉的齿印上,又很快移开,语气平静道:“既然没有,那么别在我面前咬嘴唇。”
他刚才咬唇了?
季然连忙松开牙齿,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咬嘴唇是他从乡村小学转到镇上时留下的毛病,在季然9岁那年,村里的小学合并到了镇上,季然不得不去镇上上学。
乡村小学比不上镇小学,季然学习进度落后了一大截。但偏偏他长得好看,老师们都喜欢抽他回答问题,季然回答不上来,在一众目光中羞得满脸通红。
每当这时,班里的男孩儿就会发出阵阵起哄声,那时季然还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已经本能地感到不适。他求饶地看向老师,老师却很享受这种氛围,竟又继续问他别的问题。
季然还是回答不上来,紧张得直咬嘴唇。
同学们的笑声更大了。
牺牲一个同学就能调动全班氛围,老师对此也乐见其成。
这仿佛成了班级里的一个仪式,从那之后,每当有学生打瞌睡,或者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听话时,老师就会点名让季然起来,欣赏漂亮男孩儿在大家面前羞红了脸。
季然无法反抗,他甚至无法说不,只是无措地咬住嘴唇。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不出一个月,他就能流利地回答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等到了期末,他已经可以拿到全科目满分,包括他第一次接触的英语。
老师点他回答问题的次数变少了,季然也渐渐放过了自己脆弱的嘴唇。
直到那年春节父母打工回家,父亲考察他学习内容,季然一时紧张,竟又下意识咬了嘴唇。
“啪——”
无情的筷子落在了他头顶。
季然脑袋“嗡”地一声响,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发颤,死死咬住了下唇。
“咬什么嘴巴?娘们兮兮,不像个男人。”父亲却不满意极了,沉着脸训斥道,“不许咬嘴巴,也不许哭,听见没有?还敢哭?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打你一下。”
季然死死憋住眼泪,可泪水却仿佛决了堤。
他狠狠挨了顿打,却也因此纠正了紧张就爱咬嘴唇的坏毛病。
这次的教训太过深刻,季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坏习惯了。但或许是他现在太紧张,竟又无意识复现了这个动作。
“对不起,”季然一脸惶恐地低下头,几乎是急切地保证,“我以后不会了。”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寒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说,“Julian,你不用向我道歉。”
“对不起。”季然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责中。
季然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秀,走得够远了,可现在一眨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不管他多努力,都无法走出那个小小的乡村……
有什么东西缠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不能呼吸。
“Julian,放松。”一道沉而缓的声音落下,季然下巴擦过一片温热的粗粝。
季然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男人捏住他下巴,拇指温柔有力地拂过他嘴唇,仿佛有无限包容与耐心:“你把嘴唇咬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