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沅到家的当天, 是日落时分,贡嘎正在下雪,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
她坐车路过, 赶忙拿起手机伸出窗外拍了张照, 然后发了条朋友圈,又在微博发了一条动态。
——贡嘎下雪了, 好美。
朋友圈发了没一会儿,光点赞就有四十多条,评论十几条。
评论的大多数都是她家乡的同学和朋友,问她是不是回家了。
然而她最想要的留言,却没看到。
周惊鸿没给她点赞,也没给她评论。
心里微微有点失落,但她也没想太多。
看到父亲, 这点浅淡的失落彻底被冲散。
“爸。”奚沅从车里下来,激动地扑向头发花白的年迈老人。
奚槐个子不高,一米七都不到, 老了后,看起来更矮了。
他腿还有点瘸, 早年在工地干活时从架子上摔下来,左腿摔断过, 没休养好,留下了残疾。
尽管如此,他仍旧快速走向奚沅,两手稳稳地托住她手臂, 生怕她摔了, 语气宠溺道:“多大的人了, 还毛毛躁躁。”
奚沅抱着他胳膊跳了跳, 笑盈盈地跟他撒娇:“爸爸,我好想你啊。”
奚槐笑得眼角皱纹叠起,眼中闪着泪。
他轻轻拍了下奚沅的背,语气慈爱道:“坐了一天的车,累坏了吧,快回屋休息。”
奚沅笑着晃了晃头:“爸,我不累,一点也不累。下了飞机后,表哥接的我,在他家睡到中午才醒来,回来在车上又睡了一路。”
表哥金达是她小姑的儿子,跟周惊鸿同年,比她大七岁,在蓉城一家建筑公司当建筑师。
两人虽然是表兄妹关系,但却跟亲兄妹一样亲。
因为小姑是在她家长大的,当年她爸妈结婚时,小姑才九岁,由她爸妈养大,所以小姑对她爸妈很亲。
妈妈去世后,这些年每年过年,小姑一家人都会来她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金达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奚沅的行李,拎着行李走了过来,笑着说:“大舅您就别担心沅沅了,我看您才该好好休息。想到沅沅今天要回来,只怕您一夜都没睡好。”
奚槐笑了笑,说道:“别在院里站着了,走吧,赶紧回屋歇着。”
村里人见奚沅回来了,都过来打招呼,一个口一个大明星称呼她,还夸她越来越漂亮了。
奚沅笑盈盈地挨个回应,这个叔那个婶,甜甜地喊了一遍,又拿出零食分给村里小孩。
轮到她自己的亲叔叔亲婶婶时,她却没喊,拎着包直接上楼。
奚槐一向宠她,只说了句孩子太累了,没说半句指责的话。
然而奚沅的叔叔奚林,却不乐意了,不满地哼了声。
“大哥你再宠孩子也不能这样,哪有见到亲叔叔都不喊的,别说她只是当了演员,她就是当了美国总统,看到亲叔叔,她也得喊!”
奚沅已经走到了二楼客厅,听到楼下奚林的话,把包往沙发上一甩,噔噔噔跑下楼。
“你还知道自己是我亲叔叔,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
奚槐急忙拉住她:“沅沅,别乱说。”
“爸,你别管,我今天就要说!”奚沅甩开奚槐的手,气势昂扬地走到奚林面前。
“你口口声声是我亲叔叔,亲叔叔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为了五千块,把我家的事随便跟外人说,你可真有脸!”
奚林气得怒吼:“你个死丫头,真是没大没小!我看你就是被你爸惯太好了。而且我哪里说错了?”他看向奚槐,“大哥你说,我说错了吗?奚江本来就不是你的儿子,人家亲生父亲找上门了,我们没理由瞒着人家吧,你瞒着人不说,那才是不道德的行为。”
奚沅气得浑身发抖,怒瞪着他:“好,叔叔觉得这件事没做错,还做得很高尚,那我们就来说说你以前做过的不高尚的事。”
“当年爸妈他们结婚时,叔叔才十四五岁,那会儿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叔叔跟着我爸妈生活了五六年,连结婚都是我爸妈出的钱。婶婶生完孩子坐月子,也是我妈照顾的,照顾了婶婶四十多天。”
“然而叔叔是怎么对待我爸妈的?”
“二十年前,我爸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当时正值农忙,我又小,才两岁多,我妈要照顾我,还要干地里的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叔叔帮忙。结果叔叔却要我们按天算钱,一天一百。”
“当年我妈伺候婶婶坐月子,找你们要钱了吗?婶婶月子里吃的老母鸡,鸡蛋,这些都是我家的,我妈找你们要钱了吗?”
“后来我妈累得病倒了,我爸没办法,咬着牙下地干活,导致腿伤复发,留下了残疾。”
“七年前,我妈生病住院,你们……”
“沅沅!”奚槐打断她的话,“你坐了一天的车,上楼去休息吧。”
奚沅委屈地扁了扁嘴:“爸你要再这样,我以后永远不回来了!”她强忍着没哭,恨恨地瞪了眼奚林,“上次罗玉生给的五千块,叔叔已经看病用完了吧?”
“你!”奚林气得扬起手想打她。
奚槐一把拉住了他手腕,用力往外一推:“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
奚沅回到楼上客厅,趴在沙发上委屈得大声哭。
她想妈妈了,很想很想,每年回家,都很想妈妈,也很想哥哥。
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擦了擦眼泪,看也不看,快速跑进房间。
金达站在她卧室门外,敲了敲门。
“沅沅,别哭了,大舅问你想吃什么?”
奚沅瓮声瓮气地回道:“你跟他说我不饿,气都气饱了。”
金达劝道:“别生气了,生气伤身。小舅就是那样的人,跟他生气不值得。”
奚沅语气闷闷地回道:“知道了。你跟他说我不饿,别煮太多菜,随便煮点就行。”
金达笑了声:“好,那我下去了,你别在屋里闷太久,休息一会儿就下来。”
奚沅趴在卧室床上,闻着清新的被子,看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心里那点气很快就散了。
爸爸是爱她的,她知道。
但是爸爸也割舍不下对叔叔的兄弟情,她也知道。
爸爸就是这种人,很善良。
也正是因为爸爸心地善良,当年才会在妈妈大着肚子被全村羞辱的时候,跟妈妈结婚。
想到妈妈,她又难过了起来,忍不住想哭。
然而她今天刚回家,不想把情绪搞得太糟糕,于是赶紧拿出手机。
她点进朋友圈,看到评论又新增了几条,但还是没有周惊鸿的留言,也没给她点赞。
切换到聊天界面。
她给周惊鸿发了条消息。
【我到家了,你还在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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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
唐家法式园林别墅。
周惊鸿刚走进玄关,迎面飞来一只网球,他抬手一打,网球弹了回去。
“啊。”客厅内,少年发出一声尖叫,随即大喊,“妈,妈!我眼睛被打了。”
唐芸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眼神冷淡地看了眼周惊鸿:“你来做什么?”
周惊鸿眼神比她更冷淡,语气也冷:“来看姥姥。”
其实他一直叫的是“阿嬷”,但京北话是叫姥姥。
陈惊羽嗤了声:“我们海城人都是叫阿嬷,不叫姥姥,什么姥姥,难听死了。再说了,阿嬷跟你又不熟,谁要你来看了!”
“惊羽。”唐芸看了眼陈惊羽,看似责备,实则满眼宠爱,“别乱说,他毕竟是你哥。”
陈惊羽冷笑一声:“呵,什么哥,他姓周,我姓陈,都不是一个姓。”
周惊鸿讥讽地笑了下:“确实,我们在唐家都属于外姓。所以唐氏集团和你们姓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完,他不再搭理陈惊羽,转身便要上楼。
陈惊羽站起身,怒吼道:“周惊鸿你他妈嚣张什么?”
“惊羽。”唐芸故作严厉地说了句,“你出去冷静一下。”
周惊鸿转回头,笑着说:“我妈也是你妈,你尽管骂。”
唐芸厉声呵斥:“周惊鸿!你多大了,你弟才多大,他年龄小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你何必处处跟他计较。”
周惊鸿眼神冷漠地看着唐芸,突然就笑了。
他连争辩都不想再争辩,一句话不想多说,只觉得荒唐可笑。
原来偏爱,可以偏爱到这种程度。
陈惊羽二十岁,不学无术,毫无素质,一句年龄小不懂事就揭过了。
他六岁寄住在唐家,被十几岁的表哥打得鼻血长流,哭着找唐芸要安慰,却被她冷言冷语地训斥了一顿,让他要听话懂事,要学会谦让,不要给她添麻烦。
想到这些,他冷冷地笑出声。
“周惊鸿,你笑个der!”陈惊羽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在京北嚣张,在海城,你什么都不是!在唐家,你更是卵都不是。”
周惊鸿眼神一凛:“姥姥在养病,你给我闭嘴!”
“我闭你爹的嘴!”陈惊羽扬手把烟灰缸砸向他。
周惊鸿没躲,烟灰缸砸到他额头上,将他额角砸出了血。
染了血的烟灰缸往下落时,他表情淡然地伸手接住。
没躲,不是他故意想卖惨,是因为他一躲,烟灰缸就会砸到墙上,落地时,会发出碎裂声。
他不想养病的姥姥受影响,所以自己承受了。
陈惊羽打完还不满意,又吼道:“滚出去,你有什么资格去看阿嬷,当年阿公就是被你气死的!你别再把阿嬷也气……”
不等他说完,周惊鸿猛地转过身,捏着烟灰缸走到他面前,一手掐住他脖子,一手捏着烟灰缸,收起缸落,朝着他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目光狠戾地掐着他脖子,疯了般往死里砸。
眼看着陈惊羽被砸得满脸是血,唐芸吓得嘶声大叫:“周惊鸿!”
她又气又惧,浑身发抖,扑上去拉扯周惊鸿,根本拉不住。
气到极致,她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抖着手,一刀扎在了周惊鸿手腕上,握着刀柄,在周惊鸿手背上一阵乱划,将他手背划得鲜血淋漓才停手。
烟灰缸落在了沙发上。
周惊鸿松开几近昏厥的陈惊羽,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目光寒凉地看着唐芸,朝她笑了下。
“妈,你应该朝这儿捅。”他用染血的手,点了点胸口。
唐芸扔了刀,急得大喊:“来人,王妈,快过来。”
她理都没理周惊鸿,满脸担忧地看着倒在沙发上的陈惊羽,紧张得声音发颤,又是喊人,又是打电话。
周惊鸿自嘲地扯了扯唇,垂着受伤的手往别墅门口走,一路走过去,满地都是血。
他伤的是右手,痛的却是左边的心脏。
走到玄关,他听见身后传来唐芸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一声声的哭喊,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他胸口上划来划去,划得他胸口血肉模糊。
坐进车里,他从扶手箱拿出碘伏,棉纱,自己把手随便缠了一下,拿起手机给简昕泽打电话。
“受伤了,过来给我开下车。”
挂了电话,他左手拿着手机给奚沅回消息,由于打字不方便,便用语音回她。
“嗯,还在忙。”
奚沅正准备下楼,收到周惊鸿的语音,又坐了下来。
“贡嘎下雪了,我拍了照片,你看到了吗?”
周惊鸿像没事人似的,语气很平静地回她:“还没来得及看。”
说着话,他点进奚沅的朋友,看到照片后,直接给她打了语音电话。
“看到了,很漂亮,和软软一样。”
奚沅被他夸得心脏突突直跳,仿佛一头小鹿钻进了心底,在心里乱窜。
她脸颊发热,娇媚地哼了声,正要回话,突然门被敲响,传来奚槐的声音。
“沅沅,吃饭了。”
奚沅吓得心跳都差点停了,急忙大声回道:“哦,好的,爸爸你们先吃,我换完衣服就下去。”
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走远后,她长舒一口气,低头对着手机说。
“我要下楼吃饭了,晚上跟你聊。”
她有一种自己还在上学,偷偷在谈恋爱的感觉。
周惊鸿笑了声:“晚上可能不太行。”
“啊?为什么。”奚沅语气有些不高兴,“你晚上要应酬吗?”
周惊鸿语气慵懒地说:“晚上会想你。”
奚沅趴到床上,笑着扭了扭:“晚上我们开视频好不好?”
周惊鸿语气不正经地说道:“裸I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