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乃中原腹地, 水陆畅达,得之天下在望。”蒙眼侍女阿禾跪坐在军帐中,恭敬地对上首之人劝告道, “妾明白, 主公想要趁霍琮失踪之良机,一鼓作气, 攻下徐州。”
“然而那霍琮在徐州经营多年, 民心在身,必会遭到守城军拼死抵抗。以妾之见,不如先取泰山华、费,略任城, 同时上表陛下,若能得天子任命,从此便能取得大义,畅行无阻……”
话音未落, 一道破空声传来!
她不躲不避, 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直到镇纸擦过额角,才晃了晃身子, 猛地爬伏在地上。
“殿下恕罪, 是妾多嘴了。”阿禾颤声道。
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滴落在帐中铺设的羊毛地毯上,泅出一块暗色的湿濡。
“记住你的身份, ”喑哑苍老的嗓音宛如幽冥厉鬼,说话间, 还伴随着隐约的肺音, “调兵遣将, 争霸天下,这都是男人的事!一介女流,没资格谈论这些,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妾谨记在心。”
阿禾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短暂的沉寂后,那声音又不满地问:“最近调配的药是怎么回事?药效大不如前,从前能管用三天,如今才过了一天,就不起效了!”
阿禾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杀气,不敢抬头,恭敬道:“殿下莫忧,妾在外跟随乌斯的这段时日,正巧研制出了一味新药。其中有一味药材取自中央武库,是大景境内已经绝迹的七蔓莲叶根,能大大缓解殿下的头风病。”
“中央武库?孙恕那个蠢货,不是没成功吗?”
“他虽未能达成目标,但也做了很好的掩护,”阿禾轻轻一笑,“殿下真正的计划,妾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乌斯在内。”
上首之人冷哼:“乌斯……那个小子,翅膀硬了不少,近几年越来越不听话了。正好,你就让他去找霍琮的下落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等他完成任务后,你就放他自由吧,给他一匹马,让他回草原。”
阿禾微微诧异,不等她发问,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等他出发后,给匈奴的四王子去个信,乌斯他来中原这么久,一定也很想念他那几位哥哥,总不好一直叫他们骨肉分离。”
阿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是。”
果然,她无声地笑了一声。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
但她隐藏在暗处的神情,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
“请容妾为殿下献药。”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就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动作,耳畔却传来数道利刃出鞘的铿锵声。
“不必,”郦淮假惺惺道,“阿禾是我的心腹,让她过来吧。”
阿禾道了一声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头上的鲜血染红了眼前白布,踉跄着来到台阶下方,手捧瓷瓶恭敬献上。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郦淮打开看了一眼,发现瓷瓶里装着两枚暗红色药丸,他全部倒出来,捏着一枚递到阿禾的唇边。
阿禾温顺地张口咽了下去。
女人柔软的嘴唇碰到那只已经长满了老年斑的苍老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艳丽。
郦淮笑了一声,狎昵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蛋,终于满意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阿禾温温柔柔地笑着,低垂着头,半跪在他脚边,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泥塑娃娃。
郦淮难得耐心等待了一刻钟,期间他的头风病又犯了——说是头风病,其实是太阳穴附近蔓延到脸颊的抽痛,就像是皮肉下方的一根筋被人大力扯动,突突直跳。
那种疼痛几乎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犯病时,郦淮都狼狈得涕泪横流,面颊犹如火烧针扎,简直恨不得拿刀把自己的脸活生生剐下一块肉来!
若是郦黎在这里,一定会告诉对方,你这大概是三叉神经痛,重度患者的疼痛级别几乎等同于孕妇生产,得做开颅微血管减压手术才能缓解。
阿禾也很清楚面前之人犯病时是何恐怖的症状,她的眼睛其实并未完全失明,经过多年的调养,隔着白布,已经隐约能看见些许光亮。
但她始终低着头,就仿佛从未听到那一声声犹如垂老困兽般痛苦的呻.吟挣扎。
阿禾恶意地想:殿下,您怎么还不死呢?
真可怜啊。
您大概不知道吧,跪在您脚边、如此卑微的侍女,居然是让您这么多年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始作俑者——
不过您放心,在您死前,我一定会告诉您真相的。
……真想看看您那时候脸上的表情啊。
阿禾心中翻腾着浑浊泥泞的浪涛,表面却仍是伏小做低的温顺模样。
最后郦淮还是忍不住了,见阿禾服下药后许久都没事,便直接把那枚药丸就水吞了下去。
“呼……”
几息过后,疼痛渐渐平息。
那张橘皮似的老脸抽动了几下,双眼放光地哈哈笑了起来:“好!太好了!真是神药,居然一下子就不疼了!”
阿禾微笑道:“这味药材也是妾偶然得到,定是上天庇佑殿下,才赐得神药相助。”
“有此神药,大业可成!”
郦淮在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今年还未至花甲,却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但在服下这枚药丸后,郦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本王要大大的犒赏你!”
他红光满面地叫人抬来一箱箱金银财宝,紧紧抓着阿禾的手不放,“待本王登基后,定封你为下一任皇后!母仪天下,统领六宫!”
阿禾垂下眼眸,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殿下忘记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妾少时在浣衣房长大,被凉水冻坏了身子骨,医师说过,此生不可能有孕。”
“无事,无事,反正我儿子多的是!”
郦淮完全不在意这个,他窥伺阿禾许久了,但想到阿禾这一手调药制毒的本事,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最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待离开军帐中后,阿禾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住处。
乌斯正在屋内看书,他等了快半天了,人还没回来,面上透着隐隐不耐之色,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
见阿禾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装模做样的书卷。
抬头看到阿禾冷着一张脸,还反复拿打湿了的帕子擦手,额头上还多了包扎,乌斯不禁幸灾乐祸道:“哟,气色不错啊,看来是碰上好事了?”
阿禾不理他。
乌斯又问道:“那老登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他身份了?”阿禾不答反问。
“我……”
不等乌斯回答,门口的小厮就匆匆跑了过来。他并不清楚乌斯和阿禾的身份,只当他们是一对主仆,来到此地临时雇佣了他。
“大人,门口有人说要拜访二位。”
乌斯深深皱起眉头:“谁?”
“他说,他从徐州来。”
“徐州?”
乌斯还没反应过来,阿禾却猛地变了脸色,朝着那小厮的出声方向喝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啊?他、他没说啊,”小厮挠了挠头,为难道,“但那位先生是坐着轮椅来的。”
他说完,突然发现屋内的两人齐齐停下了动作,像是两尊一动不动的石像,一个坐一个站。
“大人?”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乌斯用梦游一样的语气问道。
这可是敌军阵地啊!
阿禾用同样像是在做梦的语气回答:“不知道。”
“你去!”
“我不去,凭什么我去?要去也该你去!”
“他是你师父!”
“他还是你丈夫呢!”
两人像稚童一样吵了起来,最后阿禾攥紧拳头:“他都找上门来了,就说明郦淮军中肯定有霍琮的眼线,你上次不是已经偷偷找过那姓霍的了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乌斯猛地闭上嘴巴,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摇了摇头。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起曾经种种,闭上眼睛道:“都已经是过去了。我是匈奴,他是汉人;他是京城来的善人,我只不过是被他随手救下、恩将仇报的奴隶而已。”
乌斯重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说来也巧,这一篇讲的正好是《郑伯克段与鄢》。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低笑一声,“他是来见樊王使者的,我只是徘徊在人间将死未死的幽灵,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阿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乌斯用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你当初压根儿没怀孕,”乌斯眯起眼睛,冷声道,“你就算死而复生,在他眼中仍是爱妻,你想让我告诉他这个吗?”
阿禾沉默了。
她目送着乌斯离开屋内,许久,哑声对那小厮道:“让那位客人离开吧,就说,这里没有他的阿禾。”
小厮点了点头,刚要出去传话,又被阿禾叫住了。
“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我再告诉他两句话,”阿禾扶着门框,一线阳光落在她身前半尺之地,恰到好处地分割开两个世界,“无论他被当做叛臣驱逐这一出,是不是为了迷惑樊王而制定的苦肉计,都不要再回徐州了。”
“他的主公快死了,”她笃定道,缓慢地摘下了蒙在眼上的那条白布,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可怖而美丽的浅棕色眼眸。
“——我亲眼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