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您托人唤我来?”
海东再次迈进太庙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一想到即将在这宫中发生的惊天巨变,和严相国许诺自己的好处,海东就恨不得郦黎现在就退位。
若是他能助新帝上位,那便是从龙之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看到郦黎挺直脊背站在牌位前,背对着他,许久不言不语,他的眼神也渐渐阴鸷下来。
最后海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怎么,陛下难道还没想通吗?”
他连“奴婢”二字都不说了,显然已全然不把郦黎当回事。
“并不是,”郦黎叹道,“朕在思考另一件事。”
海东紧皱眉头,“何事?”
“我小时候爱闹腾,有一次清明回老家祭祖烧纸时,我妈跟我说了一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郦黎忽然笑了一声,“她说,‘别逼我在祖宗面前扇你,但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海东:?
“虽然这些牌位供的也不是我祖宗,”郦黎说,“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海东眉头紧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刚要说话,就听郦黎平静唤道:
“季默。”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喀拉声响,一双如铁钳般的手从海东身后伸出,掰着他的脑袋,使劲儿往左一扭。
海东啊地惨叫一声,瞪大双眼瘫倒在地,一股剧痛瞬间传遍身体上下,四肢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但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了。
海东目眦欲裂地看着郦黎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似是带了一丝怜悯,“颈椎高位c3到c5骨折滑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大概率是高位截瘫。”
“你昨天让朕好好想想,朕也的确认真反思了一晚上,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但思来想去,果然错的人不是朕。”
“所以朕要走了,去纠正这个错误,如果还能活着回来,朕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别走——
海东在内心无声呐喊,几欲崩溃,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含混声响。
而郦黎已经收回了目光,越过他,径直走向了太庙外的曦光里。
待他走到太庙外时,外面不知何时,已是喊杀声震天。
四面八方都传来厮杀和兵戈碰撞的金石之声,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唯独他们所在的太庙,空寂肃静依旧。
“陛下……”
季默欲言又止地看着似乎在发呆的郦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郦黎正看着宫墙外探出的迎春枝丫发呆。
经过了一夜的暴雨,台阶上湿痕未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雨腥气,柔嫩的花苞也惨遭雨打风吹去,七零八落地落了一地。
这段时间,郦黎每天都在观察它的长势。
他还记得,原本上面缀满了米粒大的嫩黄色花苞,其中一朵沐浴在阳光下,已悄然绽开了小半。
但现在……
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朵残花,眼神怔怔的。
几名带着伤的侍卫匆忙从外面赶来,慌张道:“陛下,兄弟们现在正在外头和逼宫反贼厮杀,您还是快些和我们一起去宫外避祸吧!”
郦黎回过神来,把那朵花藏进袖子里,抬头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是哪个宫的?”
“我们……是皇城巡逻的侍卫,”领头的那个支吾起来,一咬牙,就要来拽郦黎的袖子,“事急从权,陛下,得罪了!”
季默沉下脸来,但还不等他拔剑砍人,一把气势汹汹的榔头便凌空甩来,正中那侍卫的后背。
那侍卫被砸得口吐鲜血,翻着白眼,噗通一声倒在了郦黎脚尖前。
郦黎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立刻抬头望去,看到科学院的一群匠人们拎着锤子、斧头、锯子甚至还有搬砖,气势汹汹地从外面涌了进来。
“誓死保卫陛下!”
他们乱糟糟地嚷嚷着,把原本要向前汇报战况的锦衣卫都挤到了后面。
郦黎看着这些安竹从宫外找来的匠人们,尽管他们的衣着打扮,与贵族们最鄙视的泥腿子没什么两样,有的都已经年近花甲、须发花白,但他们注视着他这个皇帝的热切眼神,却让郦黎高悬在半空中的心渐渐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该对他们说两句的。
“此次宫变,是朕一意孤行之举,”他对匠人们说,“一旦失败,朕可能只是一辈子被幽禁深宫,但你们却会被株连九族,死后还要落得个反贼的罪名。”
“就算是这样,你们还要跟随朕吗?”
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郦黎垂眸笑了笑:“无事,朕这就让人送你们出宫避难——”
“陛下可是瞧不起我们!?”
忽然一位年纪颇大的匠人站出来,一拍胳膊上铁疙瘩般的肌肉,怒道:“俺虽然是个打铁的,但也有一把力气!”
“就是!砍柴砍铁和砍人脑袋有什么两样?老子就不信那些人的脑袋能比铁还硬!”
“陛下才是真龙天子,该杀的是奸臣!是严弥!”
匠人们目光滚烫,望着郦黎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信任。
这份信任不仅仅来自封建时代忠君爱国的思想,更来自这段时间郦黎与他们日日共处、平等交流所带来的震撼。
他们的陛下,不仅尊重他们的手艺,还在暗中照拂他们的家人,即使他们进了宫,宫外的家人也有能吃饱穿暖,不必为了生计担忧——因为陛下说了,这是给技术人员的“补贴”。
虽然这些钱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家老爷们,哪个能像陛下这样,把他们放在心上?
“草民誓死追随陛下!!!”
匠人们纷纷跪下,上百人声若洪钟,地动山摇。
顷刻之间,太庙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一个鹤立鸡群站在原地的锦衣卫。
郦黎听得心中火热,差点丢脸得当众落泪。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先哑声问那名站着的锦衣卫:“宫中情况如何?后宫那边无事吧?”
锦衣卫也跪下了:“臣已经带人把三位嫔妃娘娘转移到了安全地点,目前宣平门、洛城门尚未有消息传来,反贼主力仍与禁军在未央宫宫门前厮杀,其余各处前也有小股反贼作乱,但皆不成气候。”
郦黎听完,立刻反应过来:
太庙位于皇城东侧,未央宫乃正殿,那些反贼肯定知道自己现在在太庙祈福,所以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夺取正殿,而是自己!
“宫中将领是谁?”
“是……”
“是我!”
陆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带着一队禁军疾步而来,袖子高高挽起,手中提着剑,衣襟处还沾染着猩红血迹,连头上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凌乱地飘在额前,却忍不住畅快地哈哈一笑,拄着剑半跪在地,朗声道:
“陛下,臣前来救驾了!可有伤否?”
郦黎:“…………”
虽然这种危急关头见到援军他确实很高兴,但是,说好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呢?
谋士小臂上怎么会出现如此发达的肱桡肌!太恐怖了好吗!
季默上前半步,悄声道:“陆大人从前是当地有名的游侠。”
在古时候,游侠基本就等于街溜子。
郦黎哭笑不得,心想怪不得陆舫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正经的气息,敢情还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起来吧,”郦黎说,“宫外情况如何?”
陆舫起身道:“相国府戒备森严,禁军几位副统领一直想要求见严弥,但府门紧闭,无论如何也叫不开门。”
郦黎和他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种关键时刻,严弥却不主动站出来镇场子,这说明了什么?
李臻下的猛药成功了!
“现在还不确定严弥具体情况如何,宫中之乱还需尽快平定,”陆舫接着说道,“穆大人与反贼英勇作战,暂时抽不开身,只派了一支小队来保护陛下。陛下是现在随臣一同杀回去,还是另有打算?”
“自然是出宫。”
陆舫笑道:“陛下是打算去避祸?虽然除严贼的机会稍纵即逝,臣还恰好知道一条先帝时建好的出宫小路,但也是,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如此也说得过去……”
“你少来激将法,朕说过,不吃你那一套。”
郦黎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闹哄哄的一众人高声询问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如今皇城大乱,民不聊生,追根究底,起因便是严弥擅权,祸乱朝纲!诸位可愿随我潜伏出宫,同去相国府,擒拿反贼?”
“愿意——!!!”
喊声震天,犹如排山倒海。
“好!”郦黎随手从方才那名匠人手中抢过锤子,在陆舫和季默震惊且不可置信的注视下高高举过头顶,肃容道:“诸位同志——咳,朕是说,诸位同袍们,随朕一起杀出宫去!生擒严弥老贼!”
放下锤子时他还在内心感叹,要是再有把镰刀就好了。
一群人虽然不明白郦黎为什么要举锤子,但还是被他鼓舞得热血沸腾,拥着皇帝呼啦啦地杀出宫外。
相国府。
扣门的禁卫军副统领实在忍不下去了,叫人撞开了府门,但等一行人齐刷刷闯入严弥平时用来修炼的“神仙洞府”时,却发现本该主持大局的严相国,此时已瘫在了床上。
不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大小便失禁,旁边还有一位美妾跪在地上,捧着一个紫檀木丹药匣垂首哭泣。
这是……中了马上风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
几人脸色惨白,六神无主,还有人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剑杀了严弥的小妾,被其他几人慌忙拦下:“万万不可啊!”
谁知道严弥还能不能醒过来?
万一杀了他的爱妾,找他们秋后算账怎么办?
在听那女人求饶说,相国是吃了丹药后犯病不干她事后,几位景军统领憋屈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当即就要去抓那牛鼻子道士来问话。
可等他们在府上搜索了一圈,才发现李臻早就见势不妙,卷铺盖逃走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怒道:“相国也未免太不知道轻重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贪欲恋色,信了那骗子道士的鬼话修什么仙,这下好了!京中无主,穆玄又趁虚而入,率兵宫变,那谁来保卫陛下?”
这帮人和严弥混久了,不说功夫有没有长进,但脸皮厚度和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确实长进不少,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不过此时也没人在意他的话了。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阵阵厮杀打斗声音,似乎是有大批人马包围了相国府。
“是谁?!”
几位禁军副统领彼此交换了个视线,怒气冲冲地提刀冲了出去。
他们本就是披甲而来,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严弥就算倒下了,但他府中还藏有私兵三百,加上外面等候的禁军人手,只要不是通王带兵打进来了,京城根本无人敢与他们争锋!
“龟孙,你爷爷我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一人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地冲出院门,哇哇怪叫着就要砍下挡在眼前的人头。
倏而锐利寒光闪过,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那人的铁制甲胄就如同一张脆薄纸,被利箭瞬间贯穿。
在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内,改良后的新式弩箭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原本往前冲刺的壮汉顶得朝后踉跄了两步,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当场昏迷不醒。
“…………”
霎时间,四周寂若死灰。
站在一片人群中央,身穿龙袍的郦黎平举着手中弩箭,剧烈喘息了几声后,缓缓垂下因为反作用力而微微痉挛抽痛的右手。
哥们,对不住了,他想。
事急从权,本来我是打算这把凶器送你的。
——但是今天,它得陪我先见见血了。
郦黎盯着前方乌压压的严府护院和私兵,脸色苍白,却还是逼着自己露出一副镇定神情,冷声喝道:
“朕就在此,我看谁还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