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八岁认识的霍琮。
那一年霍琮十二,已经跳级上了高中。
他妈跟霍琮的母亲是大学好友,后来霍琮母亲患病离世,父亲再娶,他妈放心不下这个早熟又聪慧的孩子,便经常带着郦黎去霍家看望他。
霍家是个大家族,老宅空旷冰冷,郦黎起初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又听说霍琮母亲去世了,总觉得房子里有鬼,刚来时哭着闹着要回家。
不过郦黎挺好哄的,霍琮递给他一杯可乐,郦黎就把这些全都忘到脑后了。
还发自内心地觉得,霍琮人挺不错的。
可能是母亲早逝的缘故,霍琮平时话并不多,做事却很妥帖细心,会帮郦黎解决写不完的假期作业,还会从冰箱里给他拿冰可乐喝。
但在某次郦黎喝完拉肚子后,霍琮就默默让家里的阿姨把可乐都拿走了,改成了常温牛奶和果汁。
郦黎一直觉得霍琮好酷。
相比之下,班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就太幼稚了,所以他有事没事总爱跟霍琮一起玩。
后来霍琮主动放弃继承家业,保送进某国防大学的保密专业,郦黎则去学了医,一到期末周,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
虽然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线上的聊天却从没断过。
国防大学进出校管理很严格,尤其是霍琮所在的专业,学生出一趟校门还要向校领导打报告,层层审批后才能通过。
但每年郦黎过生日的时候,霍琮都会准时开车等在校门口,请郦黎和他的朋友去吃顿大餐,包场唱k,然后收获一堆男生们“爸爸牛逼”的敬佩呼声——郦黎一般不在其中,霍琮可是他名义上的哥们,怎么能喊爸爸呢。
他通常只在心里偷偷喊。
郦黎攥紧信笺,思绪从过往回忆中抽离,用力眨了眨眼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太好了。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哥们。
“你这话本是从哪买的?”
最初的兴奋过后,郦黎立即抓住安竹询问信笺的来历。
安竹惶恐道:“陛下,奴婢买的时候只让书铺老板把卖的最好的几本挑出来,也没仔细看就囫囵打包了,这……这信笺是何时夹在其中的,奴婢也全然不知啊。”
他见郦黎的神色不像发怒,反倒有种故人重逢的激动之意,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知道这信笺的来历?”
是我好哥们递来的救命稻草。
郦黎欲言又止。
他倒很想给霍琮按个皇室宗亲的名头,但景朝郦氏一脉,自开国起便子嗣凋零,仅剩的那些,也都在之前的皇位争夺战中死的差不多了。
事关好哥们的人身安危,郦黎觉得还是必须要慎重一些。
他想了想,严肃道:“我少时有一个玩伴,姓霍名琮,但我和他已经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做些什么,身在何处。”
提及霍琮时,郦黎并不想用“朕”这个字。
平时他偶尔嘴瓢说我,安竹看上去也没太大反应,大概本朝皇帝私下里用“我”这个自称还挺常见的。
安竹明白了:“这封信,就是那位霍大人写给陛下的?”
“对。”郦黎说,“现今各地叛……匪患四起,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安竹很上道地说:“那奴婢明日便出宫,为陛下打探一番。”
郦黎先是高兴,紧接着又担忧起来:“朕如今在宫中能信的人也就你一个,切记,出宫时一定要伪装身份,千万不能叫其他人发现了你在打探霍琮的消息,尤其是相国的人,明白吗?”
他郑重地对安竹道:“此事事关重大,等同于朕的身家性命,朕就全权拜托给你了。”
受此重托,安公公身躯一震:陛下终于要重用他了吗?
他重重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奴婢必不负陛下所托!”
郦黎站在御书房里,慢慢研着墨。
他盯着霍琮给他写的那封信,看久了,眼眶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哥们,你现在过得好吗?
自打穿越到这个时代,郦黎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严弥的存在,一直是悬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外面那些藩王叛军,则是绳子另一头绑着的利刃。
两者目前尚且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可郦黎知道,但凡出现一丝偏差,最后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啥也不是的狗脚皇帝。
他想不出破局的方法,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干脆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事就在宫里排排歌舞剧、听听话本,把逗雀喂鱼当做消遣,活得活像个领退休金的老大爷。
反正在宫中吃喝不愁,大不了临到头一杯毒酒了事。
可郦黎现在不这么想了。
如今外面世道这么乱,自己好歹还顶着个皇帝的名头,他活着一天,就能护住霍琮性命一天。
要是自己出了事,霍琮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郦黎颤抖着提起笔,写下经典回复:“i’m fine,thank you”
在这里他不得不佩服霍琮的机智,用英语的话,就算被人截获了信件也不怕,反正景朝境内基本没有外国人。
至于他的英语水平……
算了,能看懂就行。
他在信里写道:哥们,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这个倒霉催的时代可不讲什么人权,连大臣天天都活得提心吊胆,屁股遭殃都是轻的,人头落地不过是朝夕间的事。
你说你当上老大了,我不知道你如今率领的是哪方势力,但若是有什么难处和需要,务必告诉我,我一定全力帮忙。
最后郦黎还加了一句:哥们你有空就多多写信过来,咱们可以里应外合,有我这个皇帝给你当内鬼,不愁你造反不成功。
他负责运筹帷幄,他哥们负责决胜千里之外。
完美!
在信的末尾,他大笔一挥,不仅署上了自己的英文名,还在旁边加了个简笔画的笑脸,盯了半天,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容来。
哥们啊,就等着你来了!
次日,安竹从宫外回来了。
他不仅打听到了这批话本的来历,还顺利与霍琮派来的人接上了头。
那人自称若雪先生,是沛县一名书吏,他家主公的确姓霍,原本是黎山军首领,刚受了朝廷招安,捐官当了个沛县县尉。
“沛县?”郦黎面色古怪。
难不成,他哥们拿的是汉高祖剧本?
“这位若雪先生,该不会姓萧吧?”
“不,”安竹摇头,“他姓吴名盐,号若雪先生。”
郦黎失望地哦了一声:“你继续。”
“若雪先生说,他家主公日后都会用类似方法往宫中传递消息,”安竹复述道,“每七日点灯一次,以灯为讯。”
“若是平安无事,便在书堂前放一盏绿灯笼;若是有意外发生,需小心行事,便放一盏黄灯笼;若是近期不宜联络……”
“就放红灯笼,我知道。”郦黎摆了摆手,“别的没说吗?”
安竹很想问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还有一句,若雪先生代他家主公转告:‘无需担心我,保护好自己,三……’”
郦黎追问:“三什么?”
安竹咽了咽唾沫,闭眼道:“‘三年为期,我来京城接你。’”
郦黎沉默了。
其实内心早已泪流满面:
——爸爸!有你这句话,我死都值了!
安竹谴责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本该坐镇京城垂拱而治,就算离京,也是当地官员们安排接驾,哪里轮到旁人来做主?此乃大逆……”
郦黎:“嗯?”
“——此乃大忠大义之举,”安竹一秒改口,“霍大人是陛下心腹,身处地方,却时刻惦念京中陛下安危,拳拳之心,着实令人感动。”
“你呀。”郦黎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安竹这样的太监,就像一面镜子,碰上明君就是忠臣,可万一遇到的是庸主或者昏君,那就成了后世人人唾骂的阉党奸宦了。
不过现在皇帝是他,郦黎也很好奇,安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安竹窥着他的神色,见郦黎不似生气,于是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指甲大的金子,赔笑道:“陛下,这是吴先生塞给奴婢的,奴婢不敢私藏。”
郦黎回过神来,被安竹暗藏肉疼的表情逗笑了。
“既然是给你的,就拿着吧。”他说。
虽然感动于好哥们的一番心意,但郦黎并不觉得霍琮能做到三年内带他离京。
因为霍琮现在的官职只是县尉。
所谓县尉,一般负责当地的治安捕盗和司法刑侦,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县公安局局长。
所以,也难怪连安竹都觉得,霍琮的三年之约是天方夜谭。
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连进京都不知何年何月,还想带着皇帝私奔?
做梦呢。
可了解了霍琮的境况,郦黎却一下子有紧迫感了。
霍琮是土匪头子招安,出身不好,又是捐官,八成很不被长官待见,在当地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开,或许还会被同行使绊子。
他那帮曾经的土匪小弟,郦黎也越想越不踏实。
万一其中有人一个不爽,觉得老大不该受招安,是朝廷走狗,很有可能学张飞把上官绑起来抽小皮鞭,或者干脆匹夫一怒,拔刀血溅五步……
他哥们的脑袋可是拿过奥赛金奖的,这怎么能够?
郦黎蹙眉问道:“安竹,我私库里有什么宝贝吗?”
得给他哥们寄点钱,打点一下当地的县太爷。
唉,明明他才是皇帝。
但是圣旨不能下,万一惊动朝野,反而会暴露霍琮,让他被人盯上。
安竹回禀道:“陛下,您私库的钥匙在静泊寺的太后那里,奴婢也无权过问。”
郦黎抿着唇,半天没出声。
这位太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先帝死后,她还试图垂帘听政,在朝中发展外戚势力,只不过最终政斗失败,被严弥软禁在了静泊寺。
换句话讲,他的私库,其实还是掌控在严弥手里。
他又不甘心地问:“若是裁减宫中用度,每月能否省下一笔钱来?”
“陛下,相国刚裁过,再裁咱们今晚就吃不上三个菜了。”
“…………”
郦黎扶额,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一穷二白的窝囊。
但是为了他哥们,郦黎咬咬牙,还得继续想办法凑钱:“那要是把朕床头那对古董花瓶拿去当了,能值多少两银子?”
“大概一千两,应该是有的吧。”安竹犹豫着回答,“可陛下,这是太祖传下来的宝贝,一般的富商大户就算有钱,也不敢买啊。”
郦黎沉默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冤大头,啊不,是合适的买家。
他缓缓开口:“你之前说的那个,严弥的远房小舅子,叫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