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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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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6章

第16章

其实这会儿有郓王那帮人在场,赵桓本是不想下车的。按照他的想法,过两天趁众人不注意时再悄悄派人来这赵家铺子打探,只要对方真是赵氏宗亲,到时再暗中施恩拉拢也不迟。

可徐敬年此时此刻竟然会顺着他的话头,说出这样一番为他打算的话来,简直让赵桓惊喜万分!更巧的是,对方提的建议正好和他心里的盘算不谋而合,可见是真心想替他出主意的。赵桓本就有心拉拢徐敬年,对方既然愿意主动示好,他自然要当场给足面子的。车夫忙勒紧缰绳"吁"了一声停下马车,跑下来弯腰凑在窗前讨好笑道,

“客官,您方才不是说要去咱们县衙吗?可这边现在还没到呢,您看…

这种专门租赁平民规格轿子和马车的车行,素来都是按行程距离收费的,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个一口气包下十多辆车的大主顾,对方若是中途下车走人,他们可就收不到那么多钱了。

车夫一出现在窗口,赵桓就马上伸手捂住口鼻往后躲,一时间也顾不上再装什么贤德储君了,只一个劲嫌恶地挥手示意对方快滚。

一股子混杂着马粪的汗臭味,臭死了!

这是什么江南的膏腴富庶之地啊,哪比得上宫中一分半点?在皇宫各处,连最下等的洒扫宫人每日也是要用香胰子擦身洗衣的,哪会这般粗鄙腌膳!

李靖立刻探出头,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手足无措的车夫,温声道,

“劳烦您让大伙先靠边稍等片刻,我家公子要下去吃点东西。”

前世他们这些武将出征在外时,什么样的脏乱地方没待过,别说是陛下那样高贵的身份,就连他自个儿也是望族出身的世家子弟,可有嫌弃过分毫?男儿应该志在四海,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若整日拘泥这等小事束手束脚的,只怕会一事无成。

再说了,如果有那种条件的话,是这些靠体力谋生的百姓不想活得干净体面吗?

车夫马上高兴地接过碎银,连连朝李靖道了好几声谢,就要跑去招呼后面的车夫们先停车了。赵桓急忙放开捂住的口鼻,朝他大喊道,“等等!你去告诉他们先去宜阳县衙等着,我稍后就到。”等会儿如果能避开赵楷行事,自然是更好的。车夫“哦”了一声就走了。

李靖跟着赵桓一起先后跳下马车,却看见赵楷也带人走了过来,还主动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大哥要去吃什么好吃的?正好我也有点饿了。我已经让他们去县衙等着了。”

各怀心思的几人一路走进了赵家铺子,赵桓兄弟见这铺子虽然处处虽透着寒酸,倒是格外的干净整洁,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刘玉碧一看来人,就寻思着恐怕不是普通老百姓,那两个少年穿得比薛家人还体面呢,再说眼下也不是饭点,她招呼对方坐下后,就进灶房去喊许芸了。李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可惜,陛下并不在铺子里。

不多时,只见一个和气利落的妇人走出来,笑着问他们想吃些什么,说菜单上有的都能做。

他们本来也不是特意来吃饭的,就随便点了几个最贵的菜。

点完菜,李靖正琢磨着得找个机会把话题引到书法上,赵楷却指着外面的幌布迫不及待开口了,“这几个仿唐太宗的飞白体写得真不错,你们是找哪家铺子代写的?”

他能成为官家最宠爱的儿子,除了一副最像官家的跌丽容貌,自然还有许多过人的才艺:他学识渊博、书法写得好、丹青画得好、蹴鞠玩得好…

只要是官家喜欢的东西,没有一样不精通。许芸一听这话,嘴角的笑容就压不下去了,带着些自豪兴奋的神色回答,

“不瞒这位小公子,这招牌上的字是我家二郎写的。他的字向来极好,连书院的先生都夸过好多回呢。”赵楷几乎是脱口喊出,“就凭你们这样的人家,也能养出个读书人?他肯定是找人代笔的!”

这位第一回离开汴京的尊贵皇子,平日接触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高官显贵,当然下意识认为:朝廷那些考中进士的“寒门学子"不过是自抬身价的谦词,实际上他们家中再穷,怎么也穷不到这种要女眷抛头露面做小生意的寒酸地步吧?

再说了,能把唐太宗的碑帖模仿到这种惟妙惟肖的地步,不知要请多少名家大师来指导,这家人请得起吗?李靖淡淡瞥了他一眼,这就是在官家和百官们面前以“温润有礼君子如玉"著称的二皇子。

许芸的面色立刻淡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不瞒小公子,我家虽是穷了点,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家二郎不光字写得好,人也是顶聪明能干的。”说着不再搭理他们,转身就进灶房忙活了。刘玉碧却故意拿了一块抹布出来,绷着脸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擦擦擦。

这年头,谁碰见别人家孩子不得客气地夸上几句?开了这许久的店,还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不懂礼数的人。尤其是二郎这个先前遭了大罪的孩子,她硬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这种客人,不接待也罢。

赵楷不高兴地努力克制着怒气,指着桌子说,“这桌子是干净的,你还来擦它做什么?”

他真搞不懂赵桓为什么非要半路跑来这种小破店吃饭,如果不是为了盯梢对方,他才不会跟来。刘玉碧抬起头,露出一个在对方看来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老身见小公子是个讲究的精贵人,担心心桌子上有油污脏了您的眼。”

说着,一张抹布专往赵楷面前唰唰唰擦得飞快。赵桓瞄准了时机要展现自己的仁爱,忙温和地看向刘玉碧,“大娘你还是先歇着吧,你家铺子的桌椅已经很干净了。”

这一招果然很管用,三言两语的,刘玉碧很快就跟赵桓热情攀谈了起来。

李靖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认真听,这时,只听赵桓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

“阿婆,你家二郎既然这么有才学,怎么不去试试朝廷的科举呢?他这样的聪明人若是考中了进士,往后说不定还能当上相公呢!”

刘玉碧不想在外人面前谈起二郎那段不好的经历,就指着外面的幌布转移话题,

“小公子有所不知哩,我们姓赵的皇家宗亲,按规矩只能参加宗正寺举办的科举,老身的大孙子去年就刚考过呢,他…”

赵桓一喜,忙打断她的话头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原来你家竟是皇室宗亲么?不知是大宋哪位官家的后代?”刘玉碧一脸骄傲地说,“我家这支是太/祖皇帝嫡亲的后代!到我孙儿这辈已经是六世孙了,如今光景虽不如从前了,但我家中的男儿也是个个都要习武的,我家大郎和二郎都有一身好武艺…”

说到两个孙子她立刻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他们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学奇才。

赵桓这下更高兴了,原来真的是太/祖一脉子孙?习武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假冒宗亲可是大罪,除了族谱,各地官府都有名录可查的,想来对方也没这么大胆子。

赵楷却撇了撇嘴,习武在大宋是最没出息的,太/祖当年多威风啊,结果到头来连亲儿子都坐不上皇位,可见强健四肢不如强健脑子。

他身边的心腹郭修远却目光一闪,若有所思。李靖判断出这是最好的时机,立刻一脸好奇地发问,“如此说来,您家大郎如今已经有官身了吧?不知他任职的衙门离宜阳远不远?眼下只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您一家人都还习惯吧?”

这句话接连问了三个问题,怎么听都是他起了八卦心思随口问问,所以赵桓几人只是暗暗腹诽着:别看徐敬年平日装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其实对市井百态也很感兴趣嘛。可这话却又无比精准地问到了刘玉碧的心坎上,她如今呀,最喜欢跟别人讲自家两个孩子多有出息!这样一来,她看李靖格外的顺眼,笑容也更真诚了,“对对,我家大郎去年一考过科举就得到官身啦!不过呀蒙官家的恩惠,他被分在咱们宜阳的县衙里头当县尉呢,这样一来咱们一家也有个照应了。唱,如今连我家二郎也在县衙当差呢,他们兄弟每日都一同去上值”李靖垂眸掩盖欣喜,心中愈发期待起来一一等我到了县衙,就能见到陛下了!

问到了各自想问的事,赵桓和李靖陆续就不再出声了,这时许芸端着热气腾腾的菜上桌,赵桓忙招呼他们吃起来。

他本想问到答案就走的,但那样肯定会让赵楷生疑,做戏也要做足全套嘛。不过令他惊喜的是,这家铺子虽然毫不起眼,菜色倒别有一番风味,本来不饿的,这下倒吃得津津有味起来。

连赵楷也赞叹道,“我正好早上没吃饱呢,没想到来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吃到这么美味的一餐,赏!”说着,从钱袋里取出一大块金子赏给许芸。这活本该是太监干的,但赵桓那个有病的非不让他们带太监来宜阳。

原本听了这话暗暗直摇头的许芸大喜过望,忙接过金子连声夸小公子真阔气。

赵桓见状,也不甘示弱地取出钱袋掏出一大块金子赏给她,赵楷果然处处想抢他的风头,没门!许芸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一一这么大两块金子,少说能顶她这铺子忙活两年了,正好给大朗二郎一人分一块!几人心满意足离开了铺子,一回到马车上,郭修远就赞赏地看向赵楷,

“王爷高瞻远瞩,总能事事快上太子一步,下官能追随王爷这样的明主,深感荣幸之至啊!”

赵楷正用两根手指头捏着鼻子,闻言就瓮声瓮气问他,“什么?”

郭修远兴奋侃侃而谈,“比起神宗皇帝,咱们官家乃是更重情义之人,对宗室的态度亲和了许多,今日这店家既然是太/祖后人,又有两个在县衙做事的儿子,来日定能在宜阳族中夺得话事权。王爷这回先赏了金子来拉拢他们,必能在江南宗室间传出有情有义的名声,官家知晓此事后定会愈发的重视王爷.…”

赵楷紧紧抿住嘴唇,他还真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菜好吃随手就赏了。

再说了,拉拢一个小小的远房宗亲有什么用,他这些年使出浑身解数争夺爹爹宠爱,只要是爹爹喜欢的东西,他没有一样不勤学苦练到最好的,可到头来又怎么样?那个死了生母的废物,依然能借着嫡子的身份当上大宋唯一的皇太子!那可是朝中的相公们见着了都要自称一声"臣"的储君啊。

更让他不能释怀的是,他虽愤恨御史台的韩章阻挠官家立自己为太子,却也同样恼恨官家不肯封母亲为皇后。若是母亲当了皇后,他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在储位面前如果有一个嫡次子的名分,胜算可比起庶次子大多了。

要知道,惠恭皇后去世时他已经七岁了,虽然他的母亲王贵妃是宫女出身,可官家新立的郑皇后不也是宫女出身吗?甚至,两年前去世后被官家追封为′明达皇后'的刘贵妃,也是宫女出身的。为什么她们都能当皇后,偏偏自己的母亲却不能?

官家,真有那么疼爱他这个儿子吗?

可当他把这样的疑惑告诉母亲时,母亲却惊恐地马上让心腹处理了在场伺候的宫人,还再三叮嘱他这种话谁也不能讲,如果讲出来,就会彻底失去爹爹的宠爱…越来越多的愤懑不平充斥在赵楷心间,加之他又紧紧捂着鼻子,很快,一张俊美的脸庞就涨红了起来。郭修远见状忙惊诧地停下话头,大声提醒他赶紧换气。赵楷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挪开手深深吸了几口空气。在这穷酸马车的空气里,没有他往日熟悉的白奇沉香清雅熏香味,只有混杂了那帮贱民酸汗污迹和马粪的臭味。赵楷憋回了眼中的泪水,接下来的路上没有再用手去捂住口鼻,而是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臭味,提醒自己要牢牢记住:

这就是一个王爷和皇太子的云泥之别!今日他所受的屈辱,来日必会夺得太子之位后加倍偿还给赵桓!李世民是第一回来鸿福巷的薛家大宅,这出宅子光外墙就占了一条巷子一侧,可见占地之广。

他刚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薛孚就带着一阵狂风奔跑过来,惊喜喊道,

“二哥,真的是你啊!你今天下值这么早是想我了,特意告假来看我的吗?快来,我们进去吃着东西说话!”说着,就不由分说地兴奋拉李世民往里面走。李世民边走,边把来意简单说了下,“眼下州里交待下来一桩接待任务,只说对方是京里来的贵人,要县衙一定要小心招待好。你也知道,崔官人是个爱民也爱护手下的清官,那点公使费全用在了”

薛孚立刻高兴地一拍胸脯,“二哥你放心,不就是花点钱吗?我马上找我爹要几千两银子,保管让你妥妥帖帖地完成任务!全福,把我二哥带去院子里好生招待着,我先去找你们老爷!”

说完拔腿就要跑,李世民无奈又感动,长腿一迈上前一把揪拉住他,

“别急!你说说,我上回让你学管家,学明理,为的是什么?”

薛孚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酒窝,犹豫着,“为了让我在薛家掌权?可这是两码事啊二哥。”

李世民的目光清正又认真,“不,这是一码事。我让你学这些,为的是让你爹慢慢把你当成个担得起事的大人看。往后是靠着你爹的偏宠掌权,还是靠着你自个儿的能力掌权,效果可谓是天差地别,如果你自个儿迟迟立不起来…”

薛孚哀求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可是我这几日真的学得很认真啊二哥,你就放宽心心吧,我爹都夸我进步很大了呢!你快点放开,让我先去要钱吧!”

李世民随意指了指园子里一条路,“我今日来你家,本就是为了来要钱招待贵人的,不过这事不用你管,你只用把我带去见你爹就行了,然后什么也不要说直接离开..”“可是我爹很抠门的。"薛孚着急地打断他,“如果我不帮你说话,他肯定不会同意这事!”

李世民灿然一笑,“你只管把我带过去,我自有办法说服他。不然,就算你管家的本领学得再好,转手就把一大笔银子白白送给别人,你爹怎么肯信你真能管好家?”上回薛季阳用一个消息摆了他一道,这回,自己让他出点血也是应当的。

薛孚低着头说“好吧",就委屈巴巴走在前头带路不说话了。

李世民忍不住有些好笑,如今江南百姓在工坊做工,一个月至多能挣到三贯多钱,一年到头也不过三四十贯一一可这孩子一开口,就要往外白送几千两银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他故意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道,“唉,今日我本来还想趁着机会,再教你几招擒拿之术防身的,不过既然你心情很不好,那还是算…”

薛孚立刻重新高兴起来,蹦到他面前连声道,“学学学我要学的,二哥今天一定要教我!等会我一定乖乖听你的先离开,嗯,如果我爹不肯帮你,我就悄悄去求我祖母,这样就能一箭双雕了。”

李世民扶额望天,“一箭双雕是这么用的吗?劝你有空还是多读几本书吧。”

书房中,李世民负手欣赏着悬挂在正中间的《步辇图》,许是如今在崇尚清瘦的大宋朝待久了,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前世没注意的问题:

阎立本老儿大约是为了表现他天可汗的壮硕风度,竞把他画得比敬德还要高大威猛几分,他那张脸大得,起码能塞下两张其他人的脸。

嗯,是挺…有想象力的。

薛孚兴致勃勃指着左侧那个身穿红衣的吐蕃使者,“二哥你看,在武德充沛的唐太宗面前,穿红衣裳的松赞干布怕得跟孙子似的,可见练好武艺有多重要!等我将来一统江湖,就会带着大宋的高手们把那帮辽人金人打得满地喊爹,我…

薛季阳"咳咳咳″呛了几声,飞快瞄了一眼李世民,尴尬提醒熊孩子,

“红衣裳那个是唐朝的典礼官,他后边那个是吐蕃的使臣禄东赞,再后边那个是通译者,这幅画上没有松赞薛孚大手一挥,“哎呀管他什么站啊坐的,男子汉不拘小节,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反正只要我能当上武林盟主,有一天就一定会把那些北蛮子全打趴下,让他们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

薛季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什么武林盟主六林盟主的,想都别想!我和你祖母一天天老了,你再不早日正形儿起来,薛家这一大摊子事我能交给谁管?”薛孚朝他爹翻了个大白眼。

李世民回头气定神闲着看他,“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但要打败草原骑兵靠的不是什么江湖武艺,而是同样的骑兵战队和.…”

薛孚眼中立刻闪起了强烈的求知光芒,但李世民忽然想起了正事来,就停下了话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一跺脚先离开了。

果然,等儿子一走,薛季阳立刻就收起了慈祥的笑脸,站到一张精美的黄花梨书案前轻轻敲击着手指,一脸难为情的模样,

“贤侄啊,按理说崔官人是咱们宜阳的父母官,他遇到难处,我也是该主动上前分忧的,可如今生意难做啊,薛家手头的现银也很紧张,上回好不容易凑出的那两万银子,前两天刚被湖州那边的织造坊抽走了.唉,我倒是可以找人借上几千两银子,但这欠的人情…”言下之意,是想让李世民拿上回许诺的人情来抵,暗示帮了他这一回,往后可就别再来找薛家了。李世民并不接这个话头,反而惊讶地看向了薛季阳,“难道今日州里来送公文,郑官人竞没有让人给您捎封信吗?”

薛季阳狐疑地眯起眼睛,“给我捎什么信?”李世民取出从县衙带出来的那封公文,面上却带了些犹豫,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

薛季阳心中一动,急忙让随从关好门窗离开,又承诺道,“贤侄请放心,我经商多年以诚信为本,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李世民这才走上前把公文递给他,叮嘱他看了就还给自己。

薛季阳接过来,习惯地先去瞟下方的印玺署名,确认无误后才开始飞快阅读起来,一遍读完后,他摇着头面露不解,

“贤侄是觉得,京里来的贵人风尘仆仆抵达杭州却不肯留宿,执意要赶来宜阳一事有疑点?可我并不懂这些官场之事,恐怕不能为你解惑,想来,这也是郑官人没派人给我捎信的原因。”

说完,又笑着提醒道,

“而且,不管贵人们是为何事而来,今日县衙都是要负责招待的,我看呐”

李世民却上前一步,指着公文上“整个杭州都吃不了好果子”这行字,压低嗓音道,

“薛员外以为,什么样的人能让整个杭州官场都吃不了好果子?”

薛季阳抚须呵呵笑了起来,“这我倒是有所耳闻,如今能让整个杭州官场被波及的,想来无非是蔡相公、童太尉、高太尉诸人…”

说着说着,他却发现对方的少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立刻就顿下话头,

“莫非你觉得还有别人?”

李世民笑着指了指屋顶,“这天下,归根到底是皇家的天下,大臣再得势,也绕不过天家去。”薛季阳面色一震,急忙又拿起公文细细读了一遍,再次摇头,

“天子南巡乃是天大的事,纵便官家微服下了江南,路里州里也早该知道了,再者,我前几日才听郑官人提起,官家近日要闭关修炼数日,绝不会有空来宜阳玩耍。”李世民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难道在薛员外心中,整个大宋朝廷说话管用的天家之人,就只剩下官家一个了吗?唉,没想到你对朝局变幻反应如此迟钝,也难怪郑官人不敢派人提醒你.…

薛季阳立刻冷了脸色,“赵二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从他手中取回公文,扬起纸张用手点着那行字,“如果是蔡相公或者梁内侍的人来,绝不会避过郑官人的接待。如果是童太尉高太尉的人来,郑官人一定会心生警惕,从而执意派人跟随前来。只有天家的人开了口,郑官人才不敢做出任何举动,连公文都写得含糊其辞。”薛季阳飞快思考了一瞬,突然面色剧变,恍然大悟地倾身向前,“贤侄的意思是,这回来的是宫中的皇子?”李世民麻利收好公文,一脸笃定地看向对方,“是的。而且这回来的既然是两位贵人,想来必然是太子和郓王。俗话说凡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知薛员外这回肯不肯花些小钱,跟我赌上一场泼天的大富贵?”薛季阳神色晦暗不明,紧紧盯着眼前少年那双似乎永远自信从容的眼睛,问道,

“此事是崔官人推断出来的,还是你推断出来的?”李世民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今日州里刚派来兵士协查宜阳两个孩子的失踪案,崔知县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推断此事。这只是晚辈一人的愚见,也许并不准确。如果押对了,我能让薛员外在太子和郓王面前露脸;如果押错了,薛员外这回的钱可就全打水漂了。”

薛季阳扶着书案慢慢坐下来,盯着那幅《步辇图》久久不语。

拿出几千上万两银子来招待京城贵客,他出得起这钱,也亏得起这钱。

可是,他的亲侄子眼看就要死在崔仙芝手里了,自己这个做大伯的如今不能再帮忙也就算了,又岂能花薛家的钱财,为崔仙芝化解一场大麻烦事?

但话又说回来,这回来的若真是太子和郓王,自己要真能在他们面前露脸说上话,凭着他左右逢源的本事,还怕不能从对方手上为薛家拿到大好处吗?

李世民并没有出声催促对方,只是姿态闲适地转身去看那幅前朝真迹,好像根本就不担心他不同意似的。良久,薛季阳满脸笑容起身走到他身旁,这回索性连称呼都变了,

“二郎对孚哥儿一片真心,我这当爹的又怎能为计较些钱财伤了你们兄弟间的情谊?来来,咱们坐下来细谈。”赵桓李靖各怀心思抱着希望赶到宜阳县衙,却只见到了值守的县丞。

县丞有心打探对方究竞是什么来头,人家却不肯透露,只好话里话外再三请罪说接待不周。

李靖顺势接过话头,询问需要知县亲自出动的是什么大案。

县丞急忙把昨日的孩童失踪案说了,为证明这是一桩人心惶惶的大案,他又把桐庐这几个月的孩童失踪案也说了一遍。

郓王赵楷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搞明白,赵桓这回说下江南帮官家巡查祥瑞,却急吼吼跑来宜阳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并不开口接话。

赵桓却愈发地满意起来,崔仙芝和李纲这种人越把那些百姓放在心上,自己用起来就越放心。

这样的人,只要你扔出块“为了天下苍生"的骨头出去,他们就能跑得比狗还快,而且到死的那一刻都不会吐出这块骨头,根本就不可能背叛他。

他立刻放下茶碗,说,“无妨,正事要紧。百姓们丢了孩子还不知有多着急呢,崔知县分得清轻重缓急,是个称职的朝廷命官。”

县丞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用目光搜寻了一圈的李靖若有所思,看来陛下也跟去查案了,看来,要晚点才能见到他了。

不过,桐庐县这几个月来竟然接连失踪了数十名孩童,如此一件大案,为何他在汴京从未听闻过?傍晚时分,又去码头搜寻一圈的李世民也回来了,依然一无所获。

他见崔仙芝还在县衙里奋笔疾书,就上前提醒道,“崔官人还是早些去云阳酒楼吧,别让贵人们等得着急了。”他跟薛季阳约好了,不管崔仙芝回没回衙门,对方都要在申时三刻准时派马车来接人去云阳酒楼。崔仙芝闻言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其实他这段时日都替二郎打算好了,等过两年自己能重回汴京时就把他带进京城,推荐给御史台的韩章官人。韩官人既出身于相州望族,又是当今朝中难得的清正刚直之人,二郎若能顺利拜入他的门下,前程定会比参加宗亲科举要好上许多。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有看不见的刀剑紧紧相逼。就拿今日招待一事来说,郑秋麟明知对方是京城来的贵人,甚至还可能是宫里来的皇子,为何让人加急送来文书叮嘱好生招待的同时,却不顺道拨些招待的经费过来?

大宋的公使钱是按官职级别来派发的,从一年能领两万贯的节度使兼使相,到一年只能领一千贯到五百贯不等的县衙,这中间的差距是何等的庞大。

一个小小的县衙,是根本没有资格招待三品以上大员的,这种级别的官员巡查下访,最多也就是到州里转转,哪会来让一个小县城拿那一点公使钱来招待自己?千儿八百贯,还不够人家吃一顿饭呢。

也就是说,不管这趟来的是什么贵人,就算他把公使钱全挪出来招待,这点经费置办出来的寒惨酒席客栈,恐怕也是要惹恼贵人的。

可见郑秋麟虽然一副着急的作态,实际上却隔岸观火想看他陷入窘境甚至是险境。

既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两年后能不能顺利返回汴京,又怎么敢让二郎继续待在身边蹉跎前程。

想到这里,他斟酌着开口道,

“二郎,你这回为了帮我和衙门分忧,虽然用太子和郓王当噱头说服了薛家出钱招待,可今日来的若不是他们,薛季阳定会心生不满,往后难保不会算计报复你,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要不,你明年还是先去宗正寺参加科举吧,以你的过人聪慧定能一举得个官身,往后总能多几分倚仗。”

李世民一愣,这些日子他和崔知县早已心照不宣达成了共识:自己留在对方身边出谋划策,为的正是走条捷径借助他的人脉被直接推举当官,这样一来,升迁速度可比参加宗亲科举快多了。

下一刻,他用自己那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认真地从对方瘦削的面庞上,找到了几丝含着怜惜和无奈的神情。于是他笑了,用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目光直视对方,“崔官人不必为学生担心,我进门前特意问过门房了,今日来的那两个贵人年龄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跟太子和郓王的年纪是对得上的,必是他二人无疑!”说着,他再次催促对方赶快去赴宴,崔仙芝只好叹着气带人走了。

李世民坐回桌前沉思,如果能一天搜遍整个江南十四州,搜遍大宋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失踪的孩童一定能被找出来。可眼下,虽然周边几个县衙也答应帮忙了,但宜阳真正调得动的也不到六百人。

他铺开一张纸,开始罗列所有猜测的线索。如果不是牢牢记住了李世民那番“只有先讨好官家,才能保住官位为百姓做事"的建议,崔仙芝差点当场就翻脸了。

因为他抵达云阳酒楼时,发现那两个贵人竟然带了近百人来宜阳,在酒楼里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几桌。他气得手都颤抖起来了,对方既不肯坦荡透露来历,又带这么多人来摆排场,简直是有病!

这么多人如果真要由衙门来负责招待,他只好请对方跟自己一起吃大锅饭了。

而且,这些人在本县最贵的云阳酒楼吃喝下塌,招待费用虽然是由薛家承担的,人情却是二郎在薛季阳面前欠下的。

走到门口,他先努力平复了一番怒气,才让掌柜推开了雅间的门,俯身致歉道,

“下官崔仙芝来迟怠慢贵人,还请贵人海涵!”赵桓立刻眼睛一亮,急忙下座扶起他,

“崔知县为百姓废寝忘食忙于公务,堪称百官楷模,何来怠慢一说?来,孤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孤的二弟郓王,这位是中书舍人徐敬年,这位是观文殿大学士郭修远他一路隐瞒身份而来,不过是刻意营造简朴的名声,但为了给崔仙芝留下坦诚相待的印象,他决定开门见山说出身份。

崔仙芝在京城为官的时间很短,当时太子未立,皇子们又不能上朝参政,他根本就不认识官家的那几十个皇子,此刻听对方表明身份,紧绷的心弦倒是立刻放松下来。二郎竞真猜中了来的是太子和郓王,这下,薛季阳就不会把大笔花销算在他头上了。

怀着这样的好心情,他的笑容也真实了很多,忙拿出官场那套虚与委蛇应酬起来。

李靖从几人进门介绍开始,就一直暗中打量着最年轻的赵子瞻,原来这就是赵家的大郎,可陛下呢为什么没来?也是到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我来到这大宋朝是带着前世完整记忆的,可若陛下什么也不记得了呢?

但转念想到那八个雄浑有力的飞白大字,他又犹豫起来,想来陛下应当都记得的吧?

赵子瞻自幼习武,警觉性要比寻常人高,趁众人起身敬酒的瞬间,他猛地扭过头朝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源头望去一一是那位中书舍人徐官人。

他立刻就警惕起来,好端端的,一个京城来的大官老是盯我做甚?难道,对方想害崔官人,打算先从我个这得力干将下手?

李靖是什么样的人精,岂能看不出这小伙子目光中的警备和敌意?于是他看向坐在上首的赵桓,主动开口道,“太子殿下方才还念叨着想见见赵家宗亲的两位好儿郎,这下倒是真见着了,果然一表人才,是皇族中人一贯的好气度。”

赵桓正忙着跟崔仙芝拉关系呢,早把先前在赵家铺子得来的消息忘到九霄云外了,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叫赵子瞻的小县尉,不正是那家宗亲铺子的大郎吗?他暗暗高兴,看来徐敬年果然一直为自己留心“拉拢宗亲博好名声”一事,就忙顺着话题把去赵家铺子吃饭的事说了,还夸了赵子瞻几句。

赵子瞻自谦了几句,这才不好意思地朝徐敬年笑了笑,原来,是自己想岔了。

李靖也朝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道,

“我记得先前铺子里那位大娘说,她家中两个孙子都在衙门任职,怎么今日只来了一位?”

赵子瞻怕他误会弟弟故意怠慢贵人,急忙解释道,“回徐官人,我家二郎赵时明如今只是县衙一名文吏,并没有正经的官身,按规矩,是不能前来赴宴接待的。”李靖迅速掩下心头的失落,正想问第二个问题,郓王赵楷却用一种惊讶的语气说道,

“本王今日见赵时明的字仿出了唐太宗八九分风骨,还想着必是个勤奋苦学的,肯定早就通过了宗室的科举,怎么连个官身都还没有?是不是有小人从中作祟?要真有这回事,本王和太子可得管管。”

李靖立刻淡淡看了一眼赵楷,收回目光的刹那,眼角凝起了寒冰。

这话乍一听,是皇子对宗亲的关怀,但结合赵楷在铺子里跟那对婆媳的机锋来看,却是打着关心的名头,故意挤兑赵二郎没考中科举呢。

赵桓在心中冷笑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跟两个市井妇人的仇也要拿到饭桌上来报。

崔仙芝稍稍一想就品出了对方的讽刺之意,科举授官之事,历来是由官家下令负责的,一个王爷能管什么?他拦下准备回话的赵子瞻,起身郑重道,

“多谢王爷一番好意!不过此事说起来还是下官的责任,若非下官当日看中赵时明沉稳聪慧远胜常人,硬要揽他来县衙当一个无品秩的文吏,想来,他苦读多年早已通过科举被朝廷委任了从九品的官身…”

赵楷没想到这姓崔的毫无眼色,竟跑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跟自己唱反调,愈发不喜欢他,怪不得被贬来这种地方,活该!

赵桓却立刻有了一个新想法:看来,那个赵二郎颇得崔仙芝喜爱啊,我若能趁机施恩笼络对方,岂不是可以事半功倍?

李靖面带微笑地看向崔仙芝,陛下跟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想来也没受什么委屈。

这个认知让他迅速升起了几分愉快,开始盘算要怎么利用手中的资源,尽快帮陛下挣脱宗亲身份的限制崭露头角获取权力。

说来也是可笑,那位自己当宗亲时手握将相大权的宋太宗,一旦从其兄长手中夺过皇位,就开始大肆防范起宗亲来了。若是不心虚,何需如此?

太宗?就凭他,也配用太宗这个庙号?!

筵散后,李靖本想趁着夜色悄悄去赵家去找陛下,但担心赵桓等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起疑,只得先歇了心思,决定明日一大早再赶去县衙相见。

第二日一大早,赵桓果然急匆匆带着他们往宜阳县衙跑。

他这回能得到下江南的机会,全靠了“替官家巡查祥瑞”的借口,昨日敢直奔宜阳而来,也是因为可以用“青云道长说宜阳灵气极充沛,先来此地巡祥瑞”的借口遮掩过去。可如果一直停留在宜阳不走,肯定会让赵楷和官家生出疑心,所以,这趟时间非常紧迫,偏偏宜阳县衙又忙成一锅粥,他必须在过几天离开此地之前,抓住每一个能接触崔仙芝的机会拉拢对方。

李靖这一回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赵二郎,而他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潮汹涌澎湃起来!像,太像了!这少年不但与陛下年轻时的容貌十分相似,连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气度、眼角眉梢的自信风采、还有一些微小的习惯性动作,都与陛下一般无二!李靖仔细打量判断一番后,压抑着心头的惊喜颤栗激动不已一一真是陛下,他绝对就是我家陛下!他乡遇故人本就是一大喜事,更何况这位故人还是自己敬仰熟悉的君王,他真恨不得立刻冲到李世民面前跪下与他相认。好在脑中还有最后一线理智在提醒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是京城来的徐敬年,绝不可能认识一个江南小县里的赵时明!

李世民立刻就察觉到了这道滚烫炽热的目光,不由顺着目光看向对方,哦,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身居正四品要职的徐敬年,听说是蔡京的子侄辈。可他一直盯着我做什么?然而他很快就惊异地发现,对方投来的目光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敌意,反而极其的热烈和激动,似乎还混杂着某种浓烈的亲热和思念。

更让他不解的是,在与对方对视的那一个瞬间,这样的眼神竞让自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就好像..两人曾经见过面并且关系极近似的。

可他无比确定在今日之前,自己从来没见过徐敬年。这样想着,李世民心头愈发疑惑起来:总不能这书里的赵二郎还有另一层隐藏身份,其实是对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吧?

不过,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和善地朝徐敬年笑了笑。

李靖接收到他的笑容,眼睛不由蓦地一酸:如果只需这样对视一眼,眼神就能把“我是李靖"传递给陛下该有多好阿!

可如今故人能在异世重逢,哪怕陛下只是这样微微地笑着,只跟他的目光相接一瞬便又收了回去,他们一句话也不能交谈,他也已经非常激动满足了。

这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因为这世间有了来自大唐的陛下,从此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家陛下乱世能以泱泱武德平天下,治世能以煦煦仁德服人心,有这样的明君圣主在此,何愁大宋前路无坦途?午时一刻,太子一行终于离去了。

崔仙芝抱怨道,“扰乱衙门办事流程,足足耽误我们半日查案时机,真是…”

李世民看了一眼门外走动的杂役,急忙朝他小声提醒,“小心隔墙有耳。”

崔仙芝摇头叹气,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案宗,“算了算了,我得让子瞻赶快带人去桐庐,他们那边的案宗也有不少疑点,得发封公文去问间.…说着就匆匆出去了。

李世民继续回到桌前整理思路,他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细节,但它们如同羽絮散落在风中,让他一时抓不着半点头绪。

到底是什么细节呢?

这时,临时被调来充当值守衙役的刽子手跑来大声喊,“二郎,快出来一下!有个孩子找你!”

孩子?李世民一下就想到了梁金枝,难道小丫头今天又偷偷进城了?

可等他来到县衙门口一看,发现来的竞然是梁银叶。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梁银叶就一脸紧张期待地看着他开口了,语气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忐忑和急切,“二哥,我姐姐今天来找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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