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旧梦
啊?
“掉水里了。“郑明珠直言回答道。
萧姜松开攥着衣绸的手指,没再说什么。
郑明珠见这人好半晌没动静,不由瞟他一眼。这瞎子又一向没什么情绪,看不出神色,与平时无半点不同。可她还是补了一句:
“别那么小气,不就是一件衣裳,回头再做些给你。”不说便罢,这般解释一番后。难免让人想起郑明珠的秉性来,为着目的,又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所以将一件御寒的衣服丢弃,博人怜惜也再正常不过。“姑娘所作所为,我怎敢置喙。”
郑明珠仿佛从这话中听出些讽刺来,正要开口质问,萧玉殊便搁下花篮坐了过来。
她立刻噤声,越思量越觉恼。
宽阔袖口遮挡下,手悄悄挪至萧姜腰腹旁侧,趁人不备狠狠拧下去。
她没放手,打量着萧姜的反应。除了最开始轻颤了一下,后来无论她气力多大,都面不改色。
不知道疼似的。
郑明珠出了气,索性放手。
郑兰为几人斟茶,一盏茶未尽,郑竹便带着另一筐野菊归来。
“见过晋王殿下,四殿下。“方才郑竹与郑兰来时,没有旁人。两位皇子不知是何时来的,倒一下子令她局促起来。
杵在石案旁尴尬的很,郑竹便坐在郑明珠身侧。“你今日怎么出来了?姑母吩咐每日的一匹布,你织好了?“郑竹询问道。
如今已有人替她织。
“嗯。"郑明珠恹恹地回答。
“你是和四殿下来的?近日总见你与四殿下同去学宫。“郑竹不过是没话找话,随口念叨,“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竞是主动向姑母请旨去学宫。”
“那些文邹邹色话,听着便犯困。”
话音方落,郑明珠才觉出不妙。她抬眼看向萧玉殊,恰与其视线相撞。一触即离,对方很快别开眼。脑中闪回方才采菊时,萧玉殊的那句"同本王没什么干系”。
他是误会了什么吗?
郑明珠恍然大悟。她抓起碗碟中的几块粟米糕,尽数塞进郑竹仍在喋喋不休的口中。
“三妹妹,饿了吧。今早见你没用膳,多吃点。”“……
不成,此地不宜久留。
郑明珠站起身,她还记着自己身上的棉匹,利落地解开盘扣,叠整齐后交给萧玉殊身旁的小黄门。“晋王殿下,这些野菊足够酿酒,我还有姑母吩咐的课业要完成,这便先走了。"郑明珠难得行个完整的礼。走之前,她轻轻踢了萧姜一脚。
萧姜还算听话,看懂了郑明珠的暗示。在她离开不久后,也借故回宫。
该织布的织布,该雕木的雕木。
大半个午后又如此蹉跎过去。
第二日。
昨夜落雨,天气肃冷,走在外头不到一刻钟,便觉面肤发寒。
郑明珠早早地出宫,去了锦丛殿。
萧姜像是从不休息,无论子时深夜,还是晨曦破晓。只要她踏进锦丛殿,瞧见的便是这人坐在案前,或捣鼓木雕,或抚读竹简。
哦,现在还添了一样。
坐在纺轮前织布。
为着在郑明珠极力压榨的时间里,挤出空闲做些自己的事,萧姜早早地便开始织布。
“已经做了半匹了?“郑明珠见他勤勉,心下满意,语气稍软。
“昨日我说过,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肯不肯答应我?"郑明珠走近,好性地替男人理着凌乱的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郑明珠连称谓都从“瞎子"变成“殿下”,怎能让人不心生警惕?
“姑娘请说。“萧姜搁下线框,静等她下一句。“明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拖住郑兰的脚步。“郑明珠说起椒房殿安排晋王和郑兰同去五帝祠的事。“我要与晋王一同出宫去。”
萧姜闻言,沉默半晌后又接着纺布。没有直言拒绝,也没答应。
“怎么不说话?有那么难吗?“郑明珠夺下这人手中线框,“昨日郑兰与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这个本事拖住她。”
从前,郑明珠以为她这位二妹妹,骨子和她相似,重权势多过于情谊,只是伪装一副良善皮囊罢了。不过这几个月瞧来,郑兰心中的那杆秤逐渐向萧姜倾斜,十分在意这瞎子。
“既是椒房殿的安排,寻常请求,她不会驻足锦丛殿。″萧姜语气沉沉。
昨日腰间被少女掐过的皮肉尚在隐隐作痛,那唯一的冬日棉衣也被扔进池水之中。
萧姜此刻倒生出些好奇,今日她能想什么主意来?“你便装病。“郑明珠暗自思量。上次萧姜被皇后责了十仗,重病垂危时,她试探过郑兰。
郑兰那时颇为担忧,要知道,这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是真的关心萧姜,才会真情流露。
“就当你又得了重病,性命垂危,骗她来照顾你。“郑明珠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继续道,“你不是惯会扮可怜吗?”
“今夜我便借口给你送学宫所需的竹简,谎报你病重垂危。”
萧姜唇角微扬,没反驳。
“不行,你现在装一个给我瞧瞧。"郑明珠知道萧姜这铁打的身子骨,平日看着羸弱,实则康健不已。她拽着男人,来到卧榻旁,将人推倒在棉被上,顺手扯掉这人眼前的麻绸。
“装一个。”
晨曦刺目,男子双目微闭,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缝隙,失焦地看着她。许是这些时日椒房殿忙着,没空克扣宫里的份例,他面颊红润不少。
哪里有半点病态。
“你这哪里像是病了?别说郑兰,就连三妹瞧见也不会信。"郑明珠叹气。
静坐片刻后,她当机立断,向着殿外吩咐:“枉生,进来!”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闻言,一瘸一拐进来。
“去挑一桶冷水来。”
枉生对郑明珠,惧怕多过敬畏。可他终究没忘谁是主子,没立刻去挑水,等候着萧姜的意思。
“等什么?四殿下自是遵从我的意思。“郑明珠不耐道。……是,姑娘。”
待小黄门离开后,郑明珠转过身,想要拉萧姜起来。她握紧男人的手腕,却被反力拽过去,整个人扑倒在这人身上。
二人骤近,几寸之距,四目相对,清浅的气息纠缠在一处。
萧姜的瞳仁黝黑,没有任何神采。
左手是蒙眼的绸,右手方才抓着男人的手腕,此刻她在上,倒像是紧紧按着这人似的。
郑明珠神思恍惚,没立刻起身。
“郑姑娘,又要在下做些什么?“萧姜话带讽笑。郑明珠被问住了,方才是她扑过来的…?最后,她意识到萧姜是在询问方才那桶冷水。
“当然是你装病装不像,只有真的病了才能达到目的。"她理直气壮。
话罢,萧姜神色冷淡,唇角下撇,眉目似三冬晨霜。涣散的眼瞳平添几分灼人审视来。
“怎么?你不服气。“郑明珠来了精神,不知从哪来的劲,死死按着男人前襟,“先前还道,要供我驱使,这么快便反口了?”
“我虽是为着自己,可你得了郑兰的怜惜,不也受了益处?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做给谁看。”
说着,郑明珠将人拉起来,匆匆来到殿外。正巧枉生提了一桶冷水回来。
“给我!"郑明珠提着水桶,兜头浇在萧姜身上,打湿了衣衫。
衣角淋漓滴着冷水,风吹过来,冷意攀上脊背。日光将将升起,照在身上带来的暖意杯水车薪。却是异常刺眼,雪上加霜。
男人眼眶赤红,意味不明的笑带起面颊旁两个梨涡:“郑姑娘,满意了吗?”
他声线柔和,尾音中夹杂着几分毫无底线的放纵,银勾般等人咬上去。
满意了吗。
熟悉的话,熟悉的语气。仿佛曾经有人对她说过这话,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金帘红帐之中,有人锢住她,不顾她哭闹抓挠,行云雨之事。偏偏还作出一番,只为哄她高兴的模样,惺惺作态。
郑明珠思绪恍惚,脚下灌铅,呆滞在原地。她喘着气,向后踉跄几步。扔下水桶,咣当一声。好半晌,她才扶额道:
“在殿外待一个时辰,不然…不准回去。”“得了风寒为止。”
郑明珠头痛欲裂,心中又无端涌出些怒意。直觉促使她快些离开锦丛殿,留着最后的意识,回到自己宫中。郑明珠离去后,锦丛殿前廊一片狼籍。
枉生不是第一次见这架势,毕竞郑大姑娘和萧姜之间,从来都是郑明珠作为支使的那一方,萧姜从不恼怒。隐忍着,勉强风平浪静。
今日…想必也没什么不同。
“殿下,风冷,快些入内殿吧。“枉生小心翼翼地靠近萧姜,想扶着人进去。
郑明珠都已经走了,还能真在外头冻到得了风寒吗?岂不是傻了。
萧姜沉默无声,精准摸索到木桶的位置,将剩下的小小半桶冷水浇在自己身上。
随后,他拂袖坐在廊下,紧闭双目。
枉生见状,没有多劝。
临近巳时,萧姜仍未起身。枉生看不过去,提醒着:“殿下,已一个时辰又半了,快些进去吧。”片刻后,萧姜缓缓起身。长时间日光照射,眼尾残留一滴艳红的血。
他抬手,指掌忽地击向自己心口。
“殿下…殿下!”
萧姜还未得风寒,郑明珠自己却先倒下了。她强撑着一口气走到文星殿外,便晕在廊下。
自从云湄被指来监视一举一动,思绣便嫌少跟着郑明珠出去。乍见郑明珠晕倒,惶惶不安,赶忙唤了太医令来。把过脉后,又说没什么大碍。
好生睡一觉便能恢复。
郑明珠的晕厥,是因那种几欲灭顶的头痛。她极力地想要回忆起什么,再痛也坚持下去。从掖庭到文星殿的路途中,一刻未曾停下。
终究敌不过,晕过去,倒做了个长梦。
似是很久之前,又像从未发生。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在萧玉殊忽然被剥夺储君之位,贬为庶人,发配琼州之后。这样的夜晚总是很难熬。
郑明珠会想起在春日的一个朦胧雨夜里,他们二人在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共撑一把伞,混迹在灯火人群中,像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对踏青人。
之前她还嫌弃来着,埋怨萧玉殊不想着如何筹谋皇位,带她出来闲逛。可当人就这么走了,这些为数不多的记忆拼凑在一起,倒让她百思不得解。
不就是讨好错了人?
萧玉殊走了,换个人不也一样吗。
这个问题困她许久,竞不知不觉过去了半年。萧姜登基,郑太尉和孟家均有从龙之功,姑母手中的权势只增不减。
郑明珠也依旧是最被看好的皇后人选。
可宫里明眼人都猜测,为着册立中宫的事,新帝准要与太后生出组语。
郑兰心地良善,新帝想册温柔和婉的郑二姑娘,理所应当。
可太后却一门心思册郑明珠为后,郑大姑娘从前做过些什么?
仗着郑太后的威风,没少折辱过新帝萧姜。实打实的拜高踩低,贪慕富贵之辈。
如今萧姜一朝得势,上赶着讨好还来不及。说不准还会因做不成皇后大闹未央宫。
只是几口过去,文星殿半点动静也没有。郑大姑娘不吵不闹,神魂不知随谁而去了一般。
见她怪异,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郑竹心直口快,也不怕得罪郑明珠。
“你撞坏脑子了?陛下前日说指你为后,你怎么拒绝了?”
“还当是从前任你欺凌的四皇子吗?”
被这样冒犯,郑明珠也不恼,不知在想些什么。请旨去琼州,是郑明珠一个突然的决定。直觉告诉她,她思量多日未得到的答案,只要亲自问问萧玉殊,兴许便能知晓。
姑母自然不会答应。
郑氏的女儿,都是要进宫的。
这不是郑明珠第一次求到萧姜面前,但今时今日,曾经那个任她支使的皇子,高高在上。她须得弯着腰,放下身段与傲气。
甘露殿灯火通明。
因着萧姜的眼睛刚恢复不久,夜里总看不真切,得长燃明烛。
踏入殿内的那一刻,郑明珠才开始后悔。月前拒绝萧姜时,该给他留些面子的。她当时心绪不宁,把这一切的遭遇归结在萧姜身上,语气自然不好。
都得罪那么多回了,还差那一回吗?
在掖庭长大,十几年受尽欺凌,萧姜身上却无半分初登云端的畏缩失徨。他平静淡然,亲上礼下,龙椅坐地怡然自得。
男子低垂着眼帘,乌发散落在襟前。烛火有些暗了,他微眯着眼,看向手中的奏疏。
郑明珠在锦屏后驻足许久,才从宫娥手中接过金剪,缓步来到案前。
灯烛明灭,剪过烛芯后,眼前霎时清晰。
萧姜抬眼。
珍珠摘,乌垂髻,素色裙裾,不施粉黛。
蛊惑人心。
第一次睁眼看见郑明珠时,他便是这样想的。只是今天少女似有心事,目露怯意。还是那副横眉竖目的样子,更勾人。
萧姜笑中带着隐忍,视线紧紧缠绕在少女身上,询问:“郑大姑娘,有何贵干?”
郑明珠见萧姜似乎没将上次的事放在心上,神色安泰许多。她心里急着落实去琼州的事,又不能直接开口。“陛下,上次在文星殿,是我太冲动了些。”“我知道陛下中意二妹妹,不过是迫于姑母的旨意,才想着立我为后。”
“若是陛下为难,我可以劝说姑母一二,想法子在中间转圜。”
东拉西扯,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男人目光灼人。
郑明珠心下一横,直接道:
“陛下,听闻晋王殿下两月前去了琼州便病倒了,能不能放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