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须臾而过,转眼就到了太后的生辰。
这一日临淮王府如临大敌,但因着晚些时候,先帝遗留下的妃嫔,都要去长乐宫朝太后贺寿,郭王太后也没心思刁难惜棠了,一味地紧张着。只在临入宫前,耳提面命了儿子与儿媳一番,才忐忑不安地坐上马车了。
而惜棠与谢洵呢,只须在傍晚的时候,往未央宫麟德殿赴宴即可。惜棠进过宫一次,因而也不是很紧张,她与谢洵坐着辘辘的马车,到了未央宫门前,就得下车步行了。尽管今日宫中来人众多,但禁宫之内,仍旧森严缄静。惜棠默默的走着,远方一座巍峨壮丽的宫阙,谢洵忽然小小声告诉她,“那就是陛下所在的宣室殿。”
惜棠抬起眼睛,带着好奇与敬畏,偷偷打量着帝国权力的中心。她与谢洵二人,在这雄伟富丽的宫室前,仅仅是两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点。此时此刻,惜棠忽然想起了,与天下的主人的唯一一次见面。她回忆起那一日的暴雨,噼啪噼啪燃烧的烛火,还有缭绕的茶雾,皇帝投来的深而沉凝的目光……惜棠没来由地不安起来了,她连忙撇开视线,好容易才把怦怦直跳的心压下去了。
惜棠正思绪烦乱着,忽然听见一旁的灵儿小小声地唤她。“王后,王后,”灵儿苦着脸,“我肚子好痛……”
惜棠着急起来,“可是吃了什么脏污东西?”
“奴婢不知,”灵儿忍着疼,“奴婢想去如厕,这可如何是好……”
惜棠慌了,扭头看向谢洵。谢洵微微蹙起眉。“无事。”他安慰着惜棠,“我唤个人带灵儿去就好。”
说着说着,谢洵就停下了脚步,招来甬道旁一个正在洒扫的宫娥,给了她些银钱,要她陪灵儿一同去。宫娥连忙跪下应了,惜棠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要和灵儿一起去,谢洵有心阻止,但知她与灵儿感情深厚,且眼下离开宴还远着,就叮咛了惜棠几句,由她去了。
那宫娥引着惜棠与灵儿,拐了好几个甬道,忽而停了下来,犹豫道,“您千金贵体,还是不要随奴婢去那等脏污之地……”
惜棠问,“就在前方么?”
“再走个一盏茶就到了。”宫娥道,“此处景致尚好呢,您不若在此稍待片刻?到时奴婢会和灵儿姑娘一起回来。”
惜棠不欲与宫娥掰扯耽搁时间,又想着自己若去,灵儿也不自在,就答应了。她站在原地,看着灵儿的身影渐渐走远,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前些时候,金华殿。
前朝因为太后的寿宴,吵吵嚷嚷了半日,今晚又有个漫长而繁复的宴会,皇帝望着渐渐暗起来的天色,想起这些烦心事,心中很是惆怅。他把奏章看完了,左右没事,就带了两三随从,在宫中随意走着,想着散一散心中郁气。
在清醒的绝大多数时候,皇帝满脑子都是朝堂,政事,兵权……而当一闲下来,就有个朦朦胧胧的绰影,不能控制地钻入他的脑中,叫他越发的心烦意乱。想到此处,皇帝走的越发的快了,随从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远处,昏光渐没,天边有着星光隐隐而现。皇帝望着远方无穷的黑天,以及眼前无声的的流淌着的湖。左右都默默的尾随在远方,没有出现在皇帝眼前,皇帝环顾四下,只觉一片孤冷静默,一时竟有几分高寒之感。
夜风幽微,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忽然钻入皇帝鼻尖。皇帝闻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味道,不禁寻着方向望去,瞧见不远处立着的倩影,他的目光一下凝住了。
惜棠在湖边等着有一会了。
之前每次来到宫中时,她总是太紧张了。从没有认真看过宫中的景致。还在闺中时,她就知道未央宫中有一大池,水色碧绿青青,故名沧池。但天下有名的沧池,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样僻静的角落吧?眼前的,应该就是一处不知名的美丽湖……惜棠仰着脸,任月光如水流淌而过。湖边有着一两盏寂寂的宫灯,那晕黄的烛光,把月光都渲上了淡淡的金色。就在近旁,树叶时不时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切都是这么的清幽恬静,惜棠几乎要沉醉了。
“很美,”一道轻而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是不是?”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惜棠猛地一惊,她略带慌张的往源头望去,恰好掉进了皇帝如同隧道深黑的眼睛。竟是曾经在碧落斋中见过一面的皇帝!惜棠惊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陛下……您,您怎么……”
在惊慌之中,惜棠往周围张望了下,皇帝身后竟没有任何随从!她来不及想更多了,只是匆忙跪下,把头压的低低的,语意惶恐道,“臣妇不知陛下在此,冲撞了銮驾,还请陛下恕罪……”
惜棠害怕的说不下去了,只是跪在原地,轻轻地发着抖。皇帝久久没有回话,但他自高处投下来的目光,像火焰般寸寸烧过她的全身,惜棠的手指紧紧扣着坚硬的地面,心中既恐惧,又羞耻。
“是朕吓到王后了。”耳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皇帝说,“王后起身罢。”
惜棠别无他法,只能顺从的起身了。她低着头,不敢对上皇帝的目光。皇帝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惜棠鼓起勇气,想开口告退了,“臣妇……”
“王后欲说何?”皇帝打断了她,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皇帝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惜棠脑中一片空白。她徒劳的张着唇,惨白的月光孤伶伶地落下来,把她半边脸映的一片雪白。“陛下,我……”惜棠僵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皇帝是问她这里美不美,但她要怎么回答呢?惜棠久久的说不出一个字,皇帝见状,笑了,“王后不妨抬头看看,再来答话。”
惜棠没有办法了,只能抬起了头。她努力忽略着皇帝有如实质的目光,把视线投向了别的地方。深秋的夜晚,本应该有风,但此刻连一丝微风都无。夜色渐深,月光的颜色,渐渐变的苍白了,晚间的雾气,如水般漾开,透出一种冷凝的流动的美。“是的,陛下,”惜棠喃喃般的说,“……很美。”
皇帝微笑了。他拨开遮挡在他眼前的一片树叶一片,渐渐的朝惜棠走近。惜棠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皇帝凝住了脚步,惜棠怯怯地咬了下唇瓣。皇帝凝视着她朱红的唇瓣,雪白的贝齿,忽然问,“你闻到了吗?”
什么?惜棠措不及防,“什么?”她迷茫地问,“闻到了什么?”
皇帝嘘了一声,“安静。”
惜棠下意识地住口了。她不安地站在原地,只敢盯着眼前那抹苍白的月光,它不停的荡啊,荡啊——有几缕冷而澄清的香气,像是在转了个旋儿,忽地钻入了惜棠的鼻尖。有点像玉兰花的香气,但比它要冷一些,淡一些——惜棠寻着香气望去,就在前方,一簇簇浓绿色的叶子中,静静绽放着一朵冰雕似的花!
“这是昙花。”皇帝说,他走近她,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如玉般的花瓣,笑了一声,“竟不想能在这里见到。”
惜棠怔愣地望着皇帝,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皇帝已然继续说话了,“就在前几日,扶荔宫才遣了人来告罪,说今岁的昙花没有侍弄好,已是枯死了。”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庞上,“不料竟是开在了这里。”
惜棠的心跳的飞快,完全听不进皇帝说的什么。“王后呢?”皇帝忽然问她,“王后觉得此花开的如何?”
惜棠慌忙地避开了皇帝的视线。皇帝什么时候离她这么近了?她下意识摇着头,“陛下,我,”惜棠有些语无伦次了,“时候不早了,我,我该走了,”
“朕在问你问题。”皇帝说,他微微垂着眼睫,专注地凝视着惜棠。只要惜棠愿意,她甚至可以数清皇帝长而密卷的眼睫毛……自从见皇帝第一眼以来,惜棠心中隐隐就有的念头,此刻终于被证实了,完完全全的被证实了,惜棠无法在欺骗自己了,不安与恐惧与浪潮般席卷而来,惜棠连站都要站不住了,而皇帝还在逼问,“怎么不回答朕?”
皇帝离她越来越近了,惜棠把双手抱在胸前,只是惊怖地摇着头。此时此刻,她终于对上了皇帝的目光。那种黑沉的,散发着强烈危险气息的目光。惜棠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陛下,不可以……”惜棠流着眼泪,“求您了,真的不可以……”
皇帝抚上她脸颊的手指微微一顿。皇帝的手指柔软而滚烫,还带着昙花特有的淡淡的香气。惜棠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皇帝看了她半晌,把手收了回去,说了句,“朕一时情急了,”
惜棠眼眶盈满了泪水,她偏过脸去,也不顾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只匆忙擦着眼泪,逃跑一样的离去了。
惜棠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而皇帝仍旧神色难辨的站在原地。
卫和胆战心惊地上前了,开口唤道,“陛下……”
皇帝收回了视线,扯了扯嘴角,“现下什么时辰了?”
“戌时过了一刻了,”卫和小声道,“太后正在长乐宫等您。”
皇帝嗯了声,走了几步,又问,“方才没有旁人经过吧?”
“奴婢盯的紧紧的。”卫和回答,“您只管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