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同。
世界之治。
嬴政静听半晌,眸中微光浮现。
这观点……倒是新奇。
“正如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大秦日后若得一统,首要者即为天下无外。”
嬴政专注听着,甚至欲脱口而出:“何为天下无外?”
幸好在他下意识出声之前,蔡泽已先询问:“能否详说?”
“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成乔道,“通过兼容不同他者,用以消除此等异己外部性,最终达到共荣。”
原来弟弟是墨家那套兼爱理论的信徒。
他弯唇轻笑,自己闲暇时,亦常会思考若六国合一该如何治下,分封制与郡县制之利弊皆在他脑内有过反复思量。
但这弟弟考虑的限度竟已不限于此。
这样的气度与胸怀,他可以乐见臣工具有,却偏偏属于同出一父的兄弟。
但她的陈说,他纵然并不认同,也不得不承认颇具新颖,不乏值得商榷之处。
他竟对她有了兴趣。
殿内成乔的声音仍在传出:“世上万物皆不是非黑即白,既然和而不同,便须仰赖多元和谐,而非党同伐异,将自己之体制、观点强加于人,不若仁者爱人,同舟共济,以共同前途为政治终极价值目的。”
原来成蟜还是儒家信徒。
嬴政冷笑,他自系统学习秦法以来,便对法家刑无等级,一以赏罚的主张深信不疑。
这儒家甚么仁爱,德治,君子不争在他看来皆是腐儒之见,足可废弃。
蔡泽也发现这观念与秦国的格格不入,蹙眉道:“方今六国纷乱,如何谋求大同,此非自相矛盾?”
成乔微笑:“因此成蟜所言之大同,乃建立于武力一统之基础上,否则书不同文,车不同轨,便无法实现适才愿景,只是这疆域统一相较于文化、思想与人心而言,甚至简单得多,所以成蟜不过是在探求一种新的包容方式,用以促成更全面之一统。“
“老夫赞成公子所言。”蔡泽道,“但这六国兼并并非易事,公子也不可轻视。”
“我未曾轻视,只是私以为六国并非我大秦唯一目标。”成乔一语顿吸引殿内殿外之人注意,“”况且目光放远,天下不独独仅限于函谷关外方寸之地,我闻四海有更为辽阔之版图,那亦可为我大秦所谋求。”
蔡泽惊异:“难不成海外之事,公子亦知么?”
成乔颔首:“先王在时,常与成蟜说起,从前派遣数位使者于海外巡察探访,绘制舆图一卷,可惜如今已失传,由此得知。”
她信口开河,嬴稷已物故,再怎么说也无人证来与她对质。
然而这番话已掀起了门外嬴政心海的起伏。
若真有那般宽广地域,这六国又有何哉?
他闭目思索,周遭的一切仿佛成了汹涌奔流的潮汐,纷纷然向他脑海赴去。
然他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纵有千般庞大思绪,亦能做到不见半分波澜。
他掀袍步入殿内,这时成乔方听得脚步声,朝他惊讶视来。
“……阿兄。”
“公子。”
座中两人同时起身,行了两种不同的礼仪。而在西侧侍立的甘罗则是向其恭敬拱手前伸,稍向上举,以作天揖。
此时成乔悄然抬首,装作不经意瞥过嬴政的神情。
却发觉不了任何蛛丝马迹,他那张面庞极擅隐藏心事,猜不透他究竟听去多少。
若是恰好刚来,那就是虚惊一场。
可若已全部落入他耳中,这事的好坏便成了未知数。
不想嬴政却丝毫未提方才谈话,望了眼案上的菜肴,朝蔡泽俯身行晚辈礼:“政不知先生在此,有所失礼,先生见谅。”
“原来公子成蟜所邀之客乃公子政,果真是兄弟情深,手足相亲。”蔡泽捋须微笑,“却被老夫食了大半,老夫先得向公子政赔个不是。”
“政何敢劳先生致歉。”嬴政展袍宽坐,接过寺人递来之箸,望向成乔。
他略略倾过身,笑容若隐若现,“为兄赴宴来迟,不知阿弟能否见谅?”
成乔瞳眸与他对视,心跳惴惴如鼓,甚至不敢回避目光,深恐被他发现破绽,同样露出一个笑容:“想阿兄定是有要事缠身,弟何敢怪责阿兄,我还以为阿兄不愿赏脸呢。”
“阿弟有请,为兄岂能推拒。”凤眸半启,须臾,嬴政方坐直身子,取了一箸盘中餐入口。
“倒是不错。”于寡言的他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褒奖。
“阿兄喜欢?”成乔稳定心神,不再于未来始皇面前露怯,扬起受宠若惊的表情,“能得阿兄赞赏,那成蟜一番辛劳也算是善始善终。”
“莫非阿弟耕作农桑皆是在忙于栽种此调味之物?”嬴政搁箸,手背撑起下颌视她,“既然如此,不妨广加种植,惠泽我大秦黔首百姓,如何?”
成乔手心顿起冷汗。
这让她从哪里搞来辣椒种子?
“阿兄不知,”她只能硬起头皮,编造说辞,“这川椒性喜南方湿润水汽,而与我函谷关内水土不合,就连阿兄适才所食的这些亦不过是仓储余量,恐怕难以达成阿兄期望。”
“那着实遗憾。”嬴政道。
随即,他抖落袍角,扶膝优雅起身。
锁住成乔双目,他居高临下立于她身前,弯下背脊,声调放低:“比为兄未能聆听完全阿弟一番高论更为遗憾。”
语罢,旋即向蔡泽作揖告辞,不待成乔面色有所反应,即回身离去。
刹那,她心内惶惧,瞳孔倏而放大。
但很快,又迅速平复。
蔡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仍对成乔方才的论述颇有感慨:“公子言论,老夫愿为公子亲往六国传播,或有其他有识之士与公子有所共鸣,若能吸引来秦国,也是美事一桩。”
成乔听出其意,问道:“先生要出秦么?”
“正是,我闻荀卿客居赵国,以教书讲学为业,欲往之与其论道。”蔡泽道,“公子放心,六国奇人异士甚多,其中必有公子知己,何愁公子名声不能流传。”
战国贵族多豢养门人食客,求贤若渴者有之,单纯沽名钓誉者亦有之,而所求无非博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名号,并不需要避讳。
蔡泽言罢辞别,独留成乔与甘罗于殿内。
“看来你欲藏拙韬晦已经无法实施,公子政一反常态,忽然对你态度如此耐人寻味,必是将你话一字不落听进了耳中。”甘罗道,他分析人性向来有一手,虽然扎心,但都是实话。
无妨,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已有下一条路了。”成乔道,“我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离开哥哥就不能独立行走。”
再怎么胸有大志,也和兄控弟弟不矛盾吧?只要对嬴政表现得够依恋,够手足情深,这个俯首甘为哥哥臣的人设就倒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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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便有了天赐良机。
炎炎夏日,就连吹来的风都是热的,黏在身上全是汗珠。
人一热,就什么事情也不想干,就连许多寺人宫女也坐在树荫下的踏垛上乘凉,表情懒散。
容娘和伯嬴来找成乔玩,伯嬴是秦王最宠爱的长孙女,才和她玩了一次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因为成乔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从不和人争锋较劲,待人总是一团和气,自然得到许多同年龄段者的亲近。
相比于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公子政,他的弟弟就像一轮暖阳,几乎对谁都是满面笑容。
“今年七月格外热,拿便面扇也无用。”伯嬴抱怨。
吕容娘接话:“可不是,我爹趁这个天气又鬻卖了两大仓去年从吴越购入的大批丝绸,赚了起码千镒黄金。”
果然是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成乔若有所悟。
伯嬴看向成乔:“阿弟向来最有办法,可有法子让天气不这么热?”
那当然除了开空调吹电扇也没什么一步到位的捷径。
但相比于空调电扇,制冰在这个年代更靠谱。
“有倒是有。”成乔不怀好意地望向在场众人,“得麻烦诸位了。”
“给我去老屋墙外或者粪池刮些白色地霜来,需呈皮壳状或者盐花状,然后置于桶内,再加水浸泡。”她指挥。
伯嬴没给她干过活,一听那两字,嫌弃地捂了捂鼻,皱眉问道:“若是没有该当如何?”
“那可去药铺买些来。”硝石在这时期已用作医药,若是有现成的,也不用自己顶着那股味儿刮。
可惜在咸阳城的药铺扫荡一圈,硝石已经断供。
“那物唯独西域有产,甚是稀有,哪里买去?”掌柜道。
那没办法了。成乔只能遗憾地派人亲自去采。
将那些白色晶状物体取来,浸泡后过滤,将析出的滤液熬煮晒干,因为天气热,在大太阳下面很快得到了硝石结晶。
“此物有何用?”几颗脑袋凑上前去,不约而同发出疑问。
“你们等着。”
这硝石又能做火药,还能制冰。火药眼下不急,就算制成了也不能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存活,但制冰就无碍了。
硝石溶于水时能吸收大量热量,促使水温降低,她便往一个陶罐里装了一小半干净的水,往其中加了些糖和香料。
又取了一只大土盘,盛上水,将陶罐放在上面,又往盘中不断加入硝石,直到罐子里的水结成了冰。
“你来尝一口。”成乔鼓动伯嬴。
伯嬴胆子小,左顾右盼望了吕容娘一眼,拍拍她的肩:“你先来。”
吕容娘早在做鸡笼时就对成乔培养了出奇的信任,毫不犹豫地用镂空铜勺挖了一口,那前所未有的清凉口感顿令她面露惊奇:“这冰怎会在夏天也有?”
“因为利用了硝石能结冰的特性,所以不只有寒冬腊月,任何时候都能制冰。”
成乔说着,又把这碗冰用木杵捣碎,加入了桃汁,闻上去更加清香扑鼻。
几个人瞬间一拥而上,将这碗水果冰瓜分完毕。
这时宫女们端着铜盆路过,小声谈论着什么,成乔竖起耳朵,听到她们声音:“那赵姬夫人把脚崴了,御医用什么也不止痛,正在宫里发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