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故人来访
褚盈呆呆地看着明明一副无赖口气，口里说的话却再暖人心窝不过的女儿，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洞房夜，龙凤烛摇曳，她喜欢的少年郎一脸认真地承诺。
“阿盈，我未必能让你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但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上最自在,最快活的人。”往后的岁月里，他果然说到做到。
褚盈感动得无以复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哭个不停。
夏晚照只能默默在旁陪伴，时不时地拍她的后背，为她拭泪。
母女俩相依着宽慰彼此好半天，外头天色都暗了下来，云妈妈也舍不得王妃再落泪伤眼，小声提醒快到晚膳时分了，是不是该让郡主先去沐浴更衣。
褚盈这才反应过来：“瞧我，连这个都忘了。热水都是备好的，你快去洗洗，舒坦舒坦。”
夏晚照从善如流。
身上穿的还是除掉甲胄后的普通劲装，早先进城时出了身薄汗，又被甲胄一捂，仔细闻着还有股汗臭味。难得向来爱洁的母亲不嫌弃，从进门起就抱着她到现在。记得当年老爹每次回家，不先到浴房洗个两三遍，娘都不许他进屋。
这么一比较起来，娘果然还是更心疼她这个女儿。夏晚照好笑地想。
云妈妈带着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小院，借着灯笼昏暗的光线,她看到小院的布局与当年她离开时一摸一样，就连角落里的老树和树下的秋千都不改分毫。
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抚摸着老树坑坑洼洼的树皮，语带感慨：“当初离开长安时，我还想着，娘和外祖母发现我偷跑以后，会不会气得砍了这棵老树。”“就差一点儿。“云妈妈笑着回答：“幸亏太子殿下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完王妃后，就坐在这张秋千上，一下午一下午地看书。老夫人看在殿下的面上，便留了这老树一命。”
说完又忍不住打嘴：“瞧我这记性，如今可是陛下了。”
夏晚照一顿，没搭茬，扭头去了浴房。
水气缭绕。
夏晚照麻利地脱了衣服，进入浴池中，云妈妈一脸慈爱地拿了皂角和梳子来到水池边，要为她清洗长发。却在拨开后背上的长发时，惊呼了一声。
木梳落入池中。
云妈妈却怔怔地看着雪白背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痕，落了泪。
“郡主…
“吓到你了？"夏晚照后知后觉地收拢长发，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淡淡道：“不碍事，你出去吧云妈妈，我自己也能洗。”
云妈妈却嗔怪地看着她：“我要是出去了，该怎么和王妃交代？实话实说了，你猜下一个进来的是谁。”夏晚照无奈只能由着她。
云妈妈让她转过身去，自己拉高了袖口去捞木梳，继续认认真真地给她梳发。
只不过越瞧那些伤痕越是心堵。“回头我就问问云熙，怎么当得差。王府前前后后送过去那么多疗伤灵药，怎么就不知道给您用。”
夏晚照心里暗叹一声，又开始了，云妈妈最拿手的指桑骂槐。
“与她有什么干系，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她动辄十天半月都瞧不见我，我也是饭都顾不上吃，哪有空涂什么去疤膏？伤口能愈合就不错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效用特别好的药膏，都被她送给了麾下伤情更要紧的将土。
“该明儿我便去问老家的荣婆子拿药，听说她做的去疤膏效果奇好。“云妈妈不死心。
“别折腾了，反正在背上，又没人看见。"夏晚照懒得费劲。
“怎么能不折腾。小娘子一身的肌肤是何等娇贵，何况是郡主您?"云妈妈抹着眼泪：“这将来成婚……“我又不嫁人。"夏晚照风轻云淡。
云妈妈心口一堵，想到方才在王妃院里，郡主说的那番话。
她有些坐不住了：“郡主，有几句话，本不该我这做奴婢的来讲，可奴婢实在不吐不快。”
“你说。”
云妈妈深吸口气：“您也好，王爷也好，都说建功立业是为了让王妃过得体面。可你们谁又曾想过，在王妃看来最体面的日子又是什么？”
夏晚照一愣。
“什么？”
“一家团聚呀。“云妈妈嗔怪地提醒：“夫妻和睦，一家齐全！”
话说到这里，云妈妈忍不住长叹一声"郡主啊郡主，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在拿刀戳王妃的心窝子？”
因为’一家齐全′四个字不可抑制地想起故去的父亲，而情绪略显低落的夏晚照倏然一惊。“云妈妈，你这话从何说起？”
云妈妈摇着头说：“您自己想想，你这趟出门前后十年，你想想你走前她是什么模样，你再想想她眼下是什么模样。十年，长安城里谁家日子过得去，过得好的主母仅仅十年便两鬓斑白，苍老至此？”
一句反问如夏日惊雷，轰隆一声砸在夏晚照头顶。“那难道不是，因为父亲……
她以为是父亲死后，母亲哀伤难熬，生生在这十年间熬坏了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云妈妈说：“嫁到夏家来会过什么日子，王妃是早有所料的。包括王爷这般下场……可是郡主，您不同。您是王妃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您是个小娘子，王妃从未想过有一日，您也会奔赴前线，还是在那等危险关头。”
“可您要是说，为了夏家前程，您必须如此。她或许也认了。”
“可偏偏，您要对她说，您是为了她。”
“郡主，您是一番好意，孝心。”
“可你忘了，哪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女儿，远在惊险的沙场上，拿命为自己搏取荣华？这万一，我就说万一，您哪天遭遇不测了，王妃岂不是要自责死？”夏晚照如梦惊醒，仔细一想母亲神色上的变化，知道云妈妈说得全都在理，登时后悔莫及：“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云妈妈松了一口气，只要肯听劝就好。
“天底下做母亲的，都盼着孩子好。您要是真为了王妃好，您就先让自己过得好。”
“年纪轻轻便战功卓绝的平南候很好，将来坐拥千里封地，以女子之身称王的镇南王也很好。”“但这些终究是留给外人看的风光。”
“您接下来真正要做的，是完完全全不委屈自己。要吃好，穿好，玩得好，过得好，天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才是真的为王妃好。”
云妈妈苦口婆心，夏晚照若有所思。
夜里。
夏晚照看着母亲的睡颜，心里想的还是云妈妈那些话。伸手轻抚母亲鬓边白发，她眼底露出一丝黯然。这次重逢，母亲的脸仍是那张脸，却不复曾经的明艳动人，而是多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态，以及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郁色。
云妈妈说得对。
她错了。
父母感情甚笃，父亲离世对母亲的打击想也知道很大，她在边关时就猜到母亲难免伤心难过，可她也不是个善于安慰人的，更害怕见到那样的母亲，便留在了边疆。其实留在边疆不止是她所能想到，扛起家族的唯一办法。更是唯一能想到，宽慰母亲的办法。
如果世人，非要看到母亲有个强大的靠山，才愿意对母亲口下积德，毕恭毕敬。
那她就亲自来做这个靠山。
但她忘了母亲之所以是母亲，还因为有一颗柔软又细腻，时时刻刻牵挂儿女的心。
“郡主不在的这些年，王妃整日牵肠挂肚，担惊受怕。整日里食不下咽，坐立难安，比王爷出征时更甚。”脑海里响起云妈妈的言语，夏晚照忍不住将头往母亲那边靠了过去。
她忽然就懂了别人问琼华婶婶，为何明知边疆艰苦，她贵为骠骑将军的夫人，明明可以带着儿女住到长安城来，过富贵安稳的日子，她却偏要留在边疆，与夫君同甘共苦。
琼华婶婶为什么那样回答了。
“比起阵前冲锋的凶险，在后方等待结果才是最煎熬的。前线的人脑子里只会想着要打胜仗，要活下来。后头等待的人，却总忍不住想象那人失败的后果。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崩溃…
…她当年主动出击来到南疆的理由之一，恰恰是因为不愿意这般煎熬着。
却留下了母亲，一个人独受这翻倍的煎熬……夏晚照心中的愧疚像火一样沸腾，烧得她整夜睡不着觉。
翌曰清晨。
褚盈看着一脸犯困的夏晚照很是担忧：“莫非是为娘昨日觉重，吵着你了？”
夏晚照不想再让她担心，果断摇头：“大约是昨晚吃得多，睡不好。今晚我克制些，少用些肉食就好。”褚盈不疑有他，吩咐厨房今晚一定要准备些好克化的。母女俩用完早膳，褚盈便问她有没有什么急事要做。“要是没有，就陪我回趟你外祖家。你外祖母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出不得门，这才没来家里等你。你若无事，便陪我回去一趟，给她问个好。还有你的外祖父，并几个舅舅舅母，也该拜见拜见。这些年，可多亏了他们照应。”夏晚照点点头：“我正好有些事想与外祖父商量。”忽然目光落在母亲简单的发髻上，还有身上色彩单调的衣裳，夏晚照抿了抿唇，轻笑着说：“其实陛下还想给我办一次庆功宴，不过要等封我为王的诏书下达之后，到时双喜临门，办起庆功宴来更名正言顺。那天晚上我大概是要以亲王的身份出席了，只是至今还不知该作何装扮，母亲不如替我参谋一二？”
褚盈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
女亲王？
那相应的衣着配饰，可真要多费点心思才行。恰好她自小喜欢此道。
褚盈想也不想便让云妈妈去喊彩云绣庄的林绣娘来，再有万宝阁的芪娘子，这两位也是此道的行家高手，可以帮着一起出主意。
云妈妈笑着领命，临去前不忘给夏晚照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看着多了一丝活力的母亲，夏晚照心底里也似乎照进了一丝阳光。
忽地。
另一位妈妈来报：“王妃，郡主，小贺夫人来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