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南并未隐瞒自己教养夏晚照的方式,这独具一格的待遇落入大多数人眼里,成功为夏家彪悍且叛逆的家风再次添砖加瓦,更坚定了大家轻易不要得罪夏家的心。
不过还有少数人,也是暗暗留心。
九月底。
一场狂暴雷阵雨宣告了炎热的盛夏结束,长安城也跟着迈入了凉爽的秋天。
在夏晚照将满十一岁的这天,夏家一双不靠谱的父母终于归来。
顶着女儿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夫妻二人毫无愧疚之色地走到她面前,镇定自若为她整理着装。
“行了行了,这不是赶上了吗。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夏司南更是说。
夏晚照悄悄咬牙,什么也没说。
一家人来到祠堂。
夏家究竟起源于何处,至今并无明文记载。曾经追随先皇开疆拓土,奠下夏家今天地位的祖父夏弈,是个武馆馆主,祖上三代都是普通良民出身。
不过夏弈一身力气大得惊人,带兵打仗也总能出其不意,甚至有过临时组织两千散兵游勇击溃前朝万人大军的彪悍战绩。
有人说他天赋异禀,是天生的王侯将种。
也有人猜他是某名门之后,本就家学渊源,蛰伏半生,一朝得遇良机,便一飞冲天。
毕竟。
相对于真正白手起家,乍然而富的人家,夏家不但走得稳,这立下的家规,也实在太细太多太古怪了些。
譬如这子孙生辰日,不会大肆庆祝自个儿生辰,而是穿戴整齐前来祠堂祭祖的规矩。
褚盈自问,就是传承了数百年的褚家也不曾有过。
何况……
夏晚照一身黑白相间的广袖正袍,站在祠堂中央,面前是乌压压一大片,粗略一数,至少五六十个的牌位。
除了最底下一排写清楚了姓氏名讳,上面三排,都空无一字。
褚盈至今还记得公爹当时笑着解释的模样:
“只记得爷爷辈的几位叔公名讳了,多的实在记不起来,可咱们家有今天的好日子,总不能不让祖宗们跟着高兴一二。这些牌位且放着吧,哪位祖宗乐意了,且住着就是,受点香火,跟着乐呵乐呵。最上面那排是多放的,宁可空着也不能挤着老祖宗。”
听着都不靠谱。
偏生公爹的眼神又那样认真,仿佛每个牌位,在他眼里,都是有主的。
褚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小脸肃穆,依照礼法行跪拜大礼,每个动作都极尽优雅,满怀敬意。
然后和父亲夏司南一起,打开一本小册,开口念诵:
“夏家家训第一条,天大地大家人最大;”
第二条,夏家男人,当率先建功立业,而后娶妻。如不能护国护民,谈何护妻护子?男子汉大丈夫如不能凭功业庇护妻儿,不如就地出家,自请从夏家除名!
第三条,夏家人,帮理不帮亲。此世间护妻护子即为至理。因而偏心有理,护犊子有理,胳膊肘往家里拐更为世间真理!
第四条……”
褚盈捂嘴失笑。
这就是夏家小辈的生辰礼了。
没有宾客满座,没有奢华大宴。
只是一袭素色衣袍,在这色彩昏暗的祠堂中,安静地缅怀铭记先烈,重记一遍祖训。
咳,抛开这每次听到都能让她啼笑皆非的部分,其实夏家祖训说到底就一句话:不以己愿为重,但以家族为先。
家族,或者说是家人,在夏家人的生命里,永远是第一位的。
看这父女俩一高大,一娇小但同样挺直的背影,听着他们低声念着夏家祖训,褚盈微笑着想,或许这就是她狠不下心来约束晚照的真正原因吧。
将家国永远放在心上的孩子,背负着数辈人期望长大的孩子,再如何任性,又能任性到哪里去?
她的女儿,已经很好了。
不,是最好的。
——
随着一车又一车的野味被士兵们押送进来,场内欢呼声更是一阵高过一阵。
“吩咐下去,今晚就吃野味。”
宣帝卸了铠甲,将手中长弓扔给王安,动作豪迈,平日里温和的脸孔满是笑意。
是人都看得出来,他今日十分尽兴。
内侍监总管王安躬身:“是。”
皇后微笑道:“陛下倒是好兴致。”
宣帝大笑一声,指着夏司南道:“难得赢他一次,朕自然高兴。”
后者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了个白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
宣帝狠狠捶他一拳,指着他的鼻子道:“输不起!”
“谁输不起!今天你们上阵父子兵,一老一小欺负我个孤家寡人,你们还有理了?晚照,明日跟紧为父!”夏司南梗着脖子道。
夏晚照看着那满车的猎物,又眼馋又后悔,早知道今日就不急着骑马遛弯了:“是,爹爹!”
宣帝看看镇南王,再看看夏晚照,好气又好笑。
皇后掩唇轻笑起来,亲昵地挽起夏晚照的手,对两个男人道:“快去洗洗吧,浑身臭味!”
宣帝与镇南王相视而笑,并肩走了。
皇后牵着夏晚照也往自己的营帐走:“我今日找到一些年轻时的东西,给你倒合适,随我看看去。”
将方才情景都看在眼里的众人恭敬地送走几人,各自散去,至于他们心中各有何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坊间早有传言,说陛下和镇南王情份非凡,今日亲眼目睹,才知所言非虚。”贺彦臣砸着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同情地看着朱祁镇:“怪不得陛下和娘娘都这么疼爱夏晚照。”
朱元镇将轻甲掷到地上,睨了他一眼,暗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自去屏风后洗浴。
堂堂顺安伯府三公子,能被养成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性子,也算是受尽万千宠爱了。
贺彦臣见他不理会自己,撇了撇嘴,元镇这些年性子越来越怪,小时候多软乎一人,怎么越长大越喜欢不动声色了呢。“那你歇着,我也走了。饿死小爷了。”他嘟囔着往外走。
“安分一些。”屏风后传来少年莫名的叮嘱。
贺彦臣脚步一顿,“哎呀知道了!”不耐烦地回道。
——
“你瞧这个,这可是我当年出嫁时压箱底的嫁妆呢。”皇后手里拿着的是一串额饰,细细的金链,一头的坠饰由金子打造,中间一颗红色珊瑚石,珠圆玉润,在金光的包围下,熠熠生辉。
皇后走到夏晚照身后,替她解了发髻。
“娘娘……”夏晚照登时有些不自然,这举动也太亲昵了。
“别动。”皇后轻道。
宫人递上玉梳,皇后接过,轻轻为她梳起头来。“你这头头发生得好,乌黑顺滑,就像你娘亲的一样。”
夏晚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皇后继续道:“你娘亲啊,当年可是有名的美人,要不是与你爹一早定了亲,只怕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夏晚照倒是甚少听人说起父母年轻时的事,自她有记忆起,她们一家三口就在南疆了。她只记得父亲骁勇善战,是南疆鼎鼎有名的战神,而母亲温柔美丽,出身大家的她言行举止都有种特殊的韵味儿,这让她在南疆的贵妇群中总是如鹤立鸡群般显眼。
至于她自己,虽然喜欢舞刀弄枪,对胭脂水粉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接触甚少,可夏晚照一直都清楚,她是好看的。
外祖母第一次见到她便对父母说:“是个聪明的孩子,尽挑你俩最好看的地方长。”
在南疆,几乎每一个见到她的男儿,一开始都拘束得不得了。
回长安后,刚上街那会儿,也会有不长眼的纨绔对她说些不着调的话。
直到她暴露本性。
还是和父亲一脉相承的暴脾气。
那些人才开始退避三舍。
皇后还在说话,今晚她不知怎地就打开了话匣子,就像个普通母亲一样,一边温柔地给她梳头,一边叨叨絮絮:“俗话说得好,这女儿家,生来就投两次胎,一次出生,一次出嫁。你娘生得好,褚家是士族大家,底蕴深厚。嫁得也好,镇南王年轻有为,对她也情深意重。她是个有福的女人。”
夏晚照心里一动,脱口道:“娘娘也是个有福的人。”
玉梳顿了片刻,复又在青丝间往返。皇后语带笑意:“怎么说?”
“您是皇后啊。”夏晚照理所应当道:“生得好,嫁得也好。陛下对您,也是情深意重。”
皇后又笑了,只是笑意不曾到达眼底。“可身居高位,总有些身不由己。”
她的话里满是落寞:“别的不说,就算是自个儿亲生的孩子,想见上一面,还要左等右等。等他忙完,等我忙完,等时机合适。幸好有你,晚照,听说你帮元镇解了不少次围。”
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夏晚照又开始不好意思了:“他是我兄弟,应该的,应该的。”
皇后有些无奈,这孩子真是不开窍。“晚照,凭咱们两家人的关系,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这次上书房的事,是我安排的,可我也是没办法了。元镇翻了年便十四了,不少人都盯上了太子妃的位置。届时被安排进上书房的女孩,都是太后看中的人选。”
夏晚照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太子……妃?
心里没由来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