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第116章
洪武二十三年,不知不觉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了。大明举国哀悼,应天府更是一片素白,往日热闹的大街行人寥寥,走路都缩着肩膀低垂着头,不是脚步匆匆就是神色慌忙。空气里时不时就有几声缥缈的哭声响起,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在这种肃穆又压抑的气氛下,别说呼朋唤友搞点小娱乐了,就是三两聚一起说笑都是错。谁敢?
没看官老爷们各个夹起尾巴做人,每日哭丧着脸比上刑场还要悲壮嘛。大明太子朱标,哪怕是在民间都有很好的名声,哪怕是什么都不懂的平头百姓在听着皇城内一声声传开的丧钟,心中也无比难过。那是他们大明的太子殿下啊。
丧仪完毕,在送别朱标这天,各地藩王,朱家还未就藩的小王爷们,满朝文武大臣,殿内殿外都是哭声,压抑的,放声嚎哭的,哀乐在皇城上空徘徊不散。被关了一年的晋王如今放出来了,他胡子拉碴,眼球布满红血丝,又成了在场哭声最大,模样最狼狈的人。
宫人封棺,晋王还扑上去看着双目紧闭,犹如睡着的人,悲恸大喊:“大哥,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大哥,你醒醒啊一”
后来还是怕误了吉时,侍卫们上前合力把晋王拉开,晋王哭得声嘶力竭,一旁眼眶发红的朱济喜看着坐地上嚎哭的父王,心中酸涩,上前去搀扶他,然后跟着众人一起送朱标最后一程。
出宫时,天空飘起了细密小雨。
朱高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仰头,一双湿红的眼望着天,就在这时,无数百姓披麻戴孝从街道两旁出来,然后跪在地上,哭声逐渐在整条大街蔓延,不止如此,整座京城似乎都被哭声灌溉,和这漫天的雨水一样。送别朱标的朱家兄弟们瞧见这一幕,脸色各异,但无疑的,他们心情都是复杂的,哪怕是秦王在听到满城哀哭声也有瞬间怔愣。朱高炽收回视线,一抹脸,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朱元璋从头到尾没有出现。
除了收到消息那天,他自己独坐殿内一天一夜,从那之后表现就相当平静。没人能从他那张脸上读懂他的心思,在朱标下葬后,朱元璋又下旨罢了一个月早朝,这倒让战战兢兢的文武大臣们小小松了口气。实在是朱元璋平静得太吓人了啊。
别说前朝大臣了,伺候朱元璋的宫人们一颗小心脏每日也都提着呢。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越沉默越平静的洪武帝,等到爆发的时候会有多可怕。朱元璋心里怎么想的,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罢朝那一个月,朱高炽几乎是日日进宫陪在朱元璋身侧,下棋,钓鱼甚至是爷两斗斗嘴,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可就是这样朱高炽才觉得不对!
棘手,实在是棘手。
老朱要大闹一场还好了。
朱高炽也没办法,只能在这一个月尽量多陪在朱元璋身边,为了老朱想开点,别憋一个大的吓人,他也是使劲了浑身解数。等到诸位藩王该回封地了,朱高炽还不放心,正准备在京中多留一段时间,朱元璋就嫌弃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别搞得朕跟需要看顾的小孩似的,朕身边不缺伺候的宫人,你该回哪就回哪儿去。”
朱高炽:……”
是是是,你现在不是小孩,你现在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爆炸的炸/弹啊。似乎是看懂了朱高炽眼神,朱元璋眯了眯眼:“怎么越长大越婆婆妈妈的,你之前不还吵着闹着要回北平。”
….……那是之前,现在我就想在京城陪皇爷爷嘛。"朱高炽瘪瘪嘴道。朱元璋啧一声,斜睨他一眼:“朕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想什么,放心,朕清醒着呢,还没老糊涂。”
朱高炽:……”
人最怕的就是清醒着发疯啊。
当然最后朱高炽拗不过老朱,还是跟着自己爹娘回了北平。不过,回北平之前,朱元璋还搞了个家庭聚会,有些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的朱家兄弟,在这个年关又聚上了。
还记得上次一家子整整齐齐的聚着过年,朱棣和秦王、晋王闹事还被朱元璋揍了一顿,虽说很荒唐,但也是真热闹。这次家宴就显得安静又冷清许多了。
过往最爱′热闹"的晋王都规规矩矩的,就连朱济喜都看了好几眼,感觉他父王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朱家兄弟们气氛诡异,直到朱元璋出现,众人都起身行礼,朱元璋目光扫过这些儿孙,然后朝最前面的主位走去,坐下,淡淡又威严道:“家宴,都别拘束。”
“是,父皇。”
众人又齐刷刷坐了回去,宫人们很快端着热乎乎的菜肴出来,就在饭菜上好,大家开始动筷时,朱元璋忽然又叹口气。他这一有动静,下面的人都不敢动了,就是筷子刚夹起一块肉的小王爷也僵在那儿,然后默默咽了口口水。
尤其是在朱元璋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有种被恶龙盯上,后脊骨都在发麻的错觉。
“朕真的是老了。"朱元璋扫过在场所有儿子的脸,语气不明地叹道。朱家王爷们-”
父皇啊,你别这样了,真的要吓死人了。
没错,要说这段时间战战兢兢,内心不安跟恐惧时刻不消停的,除了大臣和伺候朱元璋的宫人,最难受的要属朱元璋这些个儿子了。在朱标噩耗传开后,虽说他的死因是突发急症,属于病逝,不是人为,乃天意。可偏偏啊,朱标在病逝前一个多月遭遇了乱民刺杀。有人调查到,这波刺杀朱标的乱民就是在鲁王封地搞暴动的,朱标虽说把暴乱镇压下去,可他采取的手段还是过于仁慈了,一些乱民趁机逃走藏起来,还有一些加意顺从,要不是护卫得力,朱标可能会死于刺杀。这事儿朱标已经自己解决过了,该杀的该处理的,他已经弄得差不多。要不是他突然病逝,这事儿应该也闹不起什么风浪。可如今不同了。
就在前些天,朝堂上忽然有人禀奏,说是朱标遇刺一事与藩王脱不开关系。那人是东宫官署的臣子,也就是太子朱标的文臣集团,他有理有据,说是朱标生前查到的,这里面牵涉的不止有秦王,晋王,还有燕王朱棣。这三位.….…尤其是朱棣,手握重兵,执掌宗人令,可以说风头最盛的朱家皇子了。原本对朱棣的攻许之语就不少,此事一出,朝堂上下抓着朱棣不放的更多了。
朱元璋如今案头上的参本,一半是参朱棣的,一半是参朱家其他王爷的,又以秦王和晋王最多。
这些年,为了朱标稳稳继位,朱元璋可谓是不遗余力地培养扶持朱标的文武团队。朱标的病逝让众人猝不及防,所谓的太子一派,岂可眼睁睁看着多年功夫毁于一旦。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然也不能让储君之位空缺太久。洪武帝年纪大了,谁知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年心血毁于旦夕,接下来自然是要趁早把新储君定下来。
要按照朱元璋建立大明时定下'立嫡立长′的规矩,朱标病逝,秦王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位人。
他排行老二,又是马皇后所生嫡子,说来说去都该是他。可这怎么行呢,先不论朱标身后的文武集团,就是朝堂上其他文武臣子也不希望秦王继位啊。
他们已经在好武嗜杀的洪武帝手下撑了这么多年了,眼看着再撑几年就能等到仁慈德善的太子朱标继位,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起来,可老天爷不止给朱元璋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也给他们来了个扫堂腿,一个个摔得头晕眼花,呕得只想吁血。
不讲假话,有些神经脆弱的臣子在听闻朱标病逝时,差点也要跟着他去了,反正这天啊,是没有明亮的时候了,与其每天提着脑袋上朝干活,还不如早早跟随他们的太子一起去了。
在如此黑暗的时刻,再来一个秦王这样的残暴的储君,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还真有不少人会把准备好的小细绳子拿出来,悬梁跟随太子朱标而去。
至于晋王和燕王。
这两人按嫡长顺序排是排不上的,不过燕王如今是诸位王爷里手头实权最大的,他的风头直接盖过排行老三的晋王,与秦王不相上下。只看朱元璋之前的态度,说不定还真会属意燕王呢。秦王坚决不行,燕王也不是众臣,尤其是满朝文臣心中的好人选。他们希望的下一任大明皇帝是与朱标一样,仁慈温厚,待下宽容的贤明之君啊。
秦王、晋王和燕王都不是!
可这三位王爷是排在最前面的哥哥,实力也是最强的,后面那些大臣们看得上的王爷,光论号都排不上啊。
眼看水越来越浑,朱家兄弟们恨不得把前朝搅屎棍们给捉起来痛揍一顿。大哥是病逝的啊,被这些人一搞,好像他们兄弟各个心怀不轨,在大哥英年早逝一事上推波助澜了似的。
没见父皇看他们的眼神都一日比一日可怕了啊。可恶。
朱家兄弟一个个在心头又哭又骂。
也就是在这个家宴上,朱元璋扫过他们或惊或怕,或平静或肃然的脸,突然来了一句。
“你们觉得,朕该选谁继任太子?”
朱家兄弟们:“!!!”
有人跪下了,有人手中筷子都吓得摔地上然后也跟着跪下了,一看胆子小的都跪下了,朱棣和晋王,秦王也跟着跪下了。于是朱高炽这一辈的也全都跟着跪下了。
看着跪了一地的儿孙,朱元璋目光沉寂许久,就在有胆子小的禁不住眼泪直流,差点尿裤子时,朱元璋倏地轻嗤一声:“就这点胆子,怎么从朕手上接过担子啊。”
“行了,都起来吃饭吧。"朱元璋淡淡一摆手道。就在大家要起身时,朱元璋又冷笑着补了一句:“朕叫你们来是吃年夜饭的,又不是吃断头饭,别给朕整一张死人脸摆着。”朱家众人…”
总之,这一日的家宴,朱元璋给儿子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可不小。当天晚上回去,晋王还做了个噩梦。
之前最爱在应天逗留的他,一得到归藩的旨意就赶紧收拾东西,带上儿子朱济喜就跑,那速度,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晋王:“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咱父子接下来有事没事都别乱出门了,安静待着吧。叫咱干啥就干啥。”
从来只有自己劝父王老实待着的朱济喜….”看着晋王哆哆嗦嗦,上马都不利索,朱济喜心中还挺不是滋味儿的,他扶了一把,在晋王眼神催促他快点上马时,朱济喜叹气,安抚道:“父王,你别太担心,皇祖父只是还沉浸在太子突然离世的悲伤中,你.”“嘘一一"晋王忽然打断他,左右看看,神经很敏感地低头小声对朱济喜道:"谨言慎行!”
朱济喜……….”
他觉得,自家父王被关了一年是不是关过头了。晋王不好跟儿子在外面多说什么,只是压低声音,咬着后槽牙才能忍着心惊道:“你不懂,济儿,父皇他…”
“算了算了,咱们先回去,这些事儿跟我们父子都没关系。"晋王赶紧催促道。
朱济喜只好翻身上马,晋王府一行人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