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长夜漫漫
洛阳的灯火燃烧着仲夏的炎热，谢沉书低眉摩挲着那块经年前被史云腴丢下的玉珏，听琊1川在身后唤了声：“殿下。”
“还是没有消息吗？”
谢沉书应声时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用攒满失望的眼眸，看着玉珏上被岁月磨损的痕迹，整个人平静却易碎着。
此刻的他，不再是白日里人人生畏的太孙殿下，他只是那个想要寻回清风使的小书罢了。
琊川透过昏黄的宫灯望去，谢沉书那华贵的背影落满了彷徨。
很多年了，从那里回来很多年了，他已不知多少次这样与眼前人说：“都怪属下无能，您要找的人，暂时还没有消息。”
话音落去，明明已经听过太多遍这样答案的谢沉书，却还是忍不住瑞起阑干泄愤。可回归洛阳，呆在王权之下压抑太久，谢沉书就连愤怒都是无声的。
可他现在有多麻木冷淡，就有多怀念从前。“好好的一个人，缘何就找不到.……
谢沉书迷茫望向宫阙之下，那广袤的天地，再也寻不到关于清风使的半分身影。自打做回太孙的那天起，谢沉书没有一天不在悔恨，他悔恨自己有些话说得太晚，他悔恨自己没能把她留住,他悔恨自己…
察觉爱上她时太晚。
可彼时人到底是因为无法饶恕自己才离开，还是从一开始她就从未想过与他长久下去？亦或者…她就未曾存在过，那些青霁山的种种，都不过是他走失迷惘时，做的一场怪梦……
失落上头，谢沉书甚至这样麻痹自己。
他总期盼着哪日清晨醒来一睁眼，能回到与清风使共枕的从前。
可现实终究会给他致命一击，他身上的牵绊着实太多。琊川于谢沉书身后躬身，又在他无尽的威严之下，硬着头皮相劝：“殿下，太子丧期已过半载，选妃之事刻不容缓。圣上那边不能再拖了。太子妃也给您下了死命，太子妃说若您再这么执迷不悟，她也愧对圣上，愧对先太子，便只能以死谢罪……”
“殿下，不若咱就不找了。”
琊川说出这些话时，后脖颈直冒冷汗，他畏惧于谢沉书的迁怒，但更无可奈何身后永德殿里的王权。他甚比谢沉书还有两难。
谢沉书眯起眼睛，弯腰撑扶在阑干前，愁肠百转。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逼他。
他看似拥有至高无上的尊荣，却连选择谁都要被掣肘，被左右。然他也心心知肚明，就算寻到清风使又如何？以她的性格，又怎会甘愿困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卑躬屈膝的妃妾。
也许放过她，比找到她更好呢？
谢沉书的柔情，都用在了想念清风使的时候。当他被迫放下一切的那刻起，他便恢复了如初的刻薄与乖戾，披起了储君的那张皮，“去告诉母亲，本王听命了。她不用死了。”
阴冷的话语跌落在高出不胜寒的宫阙里，琊川望着谢沉书傲然回眸的那双眼，不寒而栗。
他垂下头，最后一次斗胆追问：“那人还…”“找吗？”
哪知，谢沉书却头一遭这般决绝道是：“不找了，就当是一一”
“死了吧。”
子夜将近，浩瀚的洛阳灯火还在烧着，
谢沉书带着万念俱焚，与从前的一切血淋淋割裂开，清风使带走了她眼中所以希望。
他说，就当是……
他也死了。
西苑里，史云腴顿在门廊转折的地方。
她不知为何忽然心口隐隐作痛，她只当是一路风尘仆仆，未曾休息好。
随之低眉望向手里牵着的小丫头，史云腴就此调转了方向。小丫头不明白，阿娘怎么转了弯？她便好奇地问：“阿……姑母，小淑困了。咱们不回去睡觉吗？”史云腴闻声停下脚步，站在一棵盛放的丁香树前抱起了困倦的史仲淑，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耐心心解答道：“小淑，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去看看舅…爹爹？可是如果小淑实在太困的话，就趴在我怀里睡觉。我不会打扰到小淑的，小淑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便好。”史云腴素来与闺女有商有量，她从未把自己当做是高高在上的家长。
她觉得，她们该是彼此陪伴的挚友。
这便也是史仲淑缘何从不羞于表达自己想法的原因。她因爱而自信着。
彼时，小丫头得到阿娘的尊重，听话地在史云腴怀里点点头，“那一定要快快的，小淑真的好困。”小丫头把话说完了，这就速速将小脑袋熟练地往阿娘身上一靠，安心心地闭眼睡觉。史云腴见状伸手温柔地摸了摸闺女的小脑袋，稳稳向着兄长的院落，坚定而去。她只道：“好，一定快快的。”
走进那边坐北朝南的正院，史云腴在跨门那刻便听见兄嫂两口子，争执的声音。
是她给他们添麻烦了。
史云腴站在幽暗的院子里，悄悄叹了口气，她很少说过去，也在刻意地逃避。
但当很多不好的经历在此刻浮现，重重压上她的肩。她就又想起小时候，自己就是站在如现在一般的锦绣院落里，听父亲与母亲在灯火的那头，争个两败俱伤，争个你死我活。
争到最后，硬生生把她和阿兄分别了。
所以，今朝她又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作壁上观，叫阿兄承担着一切？
阿兄已经替自己承担的够多。
有的事，史云腴能自己扛。
但瞧她一手抱着闺女，一手叩响了兄嫂的屋门，“阿兄，嫂嫂。你们睡了吗？”
门外的动静瞬间止住了屋内的吵嚷。谢香旋坐在榻上掩去眉间的怒意，惑然望向门外那清瘦身影，下意识应了声：“小妹，这么晚有事吗？”
史云腴如实答曰：“嫂嫂，我有些事想与您说，您方便吗？”
谢香旋到底是出自名门望族，教养当是无可挑剔，她眼下就是再恼怪于史博志的胆大妄为，忘恩负义，但面对起小姑子的请求，她还是未曾迁怒半分，多少顾着些体面，她便直言：“方便，小妹进来吧。”
哪知，史博志竞在旁阻拦，“你叫小妹进来作甚？”可谢香旋一瞪眼，大道：“闭嘴。”
他便一口大气也不敢再出。
只见两口子这边话音刚落，史云腴那端便推门而来。彼之，史博志那身高“七尺"的男儿，正尴尬地跪在床头诧然回眸。史云腴一抬眼望见自己那平日里清傲高风峻节，卓尔不群的阿兄，今口居然能在嫂嫂面前摧眉折腰地跪着，那手甚至还揉在嫂嫂膝头，着实一惊。史云腴踟蹰着不敢上前。
还是谢香旋眼疾手快，一把将史博志从地上拽起，拉在了榻边。
她想着多少给史博志在自己妹妹面前留些颜面，虽然他如今已是厚颜无耻至极。
史博志却心虚着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站在了夫人身边，听候发落。谢香旋转眸瞥了眼身边自家怂头怂脑的夫君，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就是这样的人，缘何能干出那种事呢？
真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谢香旋不得已压着怒气望向小姑，张口便厉色道：“小妹有事直说，但若是替你家这背信弃义的阿兄说情，小妹就请回吧一一不若别怪本郡主连着小妹你一起骂。”谢香旋直言了当。
史云腴垂眸走去，伸手拍了拍怀里的闺女，这才轻声作答：“嫂嫂误会，我今日前来不是为阿兄求情，我是想…“与嫂嫂解释关于孩子的事。”
史博志觉察出一丝不对味，他便唤了声小妹，想要让史云腴别再多言。
可史云腴坚定地看了史博志一眼，
史博志见事已至此，遂叹了口，此刻除了懊恼，就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次日，史云腴领着闺女吃罢厨屋送来的晨食后，便清闲地坐在素净的西苑里，看飞琼追着小丫头在眼前转圈。可虽说史云腴看上去是在百无聊赖地撑脸，实则她的思绪，却早已翻涌不断。
昨夜在将事情与郡主嫂嫂解释一番之后，郡主嫂嫂竞什么也没说，只道她与闺女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叫她们早些回去睡觉，便一个人坐在榻前沉默。直到阿兄送自己出门时，屋里都是一片死寂。史云腴不知道这件事谢香旋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她的。但她想只要自己不去隐瞒欺骗，便也问心无愧了。
其余的事，都随他去吧。
她眼下的当务之急，应是如何与谢沉书这高不可攀的太孙殿下碰上面，但又不能轻易靠别人在中间传递消息，以免闹得节外生枝……
难，可太难了。
可一切为了闺女，就是再难她也得想办法。史云腴挠挠头，一时束手无策，她想还是等得了空到街上转转，再做打算。
思量间，院里和飞琼追逐打闹的史仲淑忽然停了下来，小丫头定在离院门不近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向昨晚上那个表情很凶的女郎。那女郎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是小淑。”
如此两相对望，和女郎厉声的发问，叫史仲淑害怕地拽着狗耳朵，怯怯唤了声：“舅……母。”怎料，谢香旋却忽而张口反问：“不对小淑，你想想到底该叫我什么？”
史仲淑越害怕，抓着狗耳朵的小手就越紧，飞琼却似是感受到小主人的紧张般，一声没吭。但闻半晌之后，史仲淑终是在谢香旋的注视中，小声试探了句：“母亲…”小丫头聪慧，尽管再害怕，也还是没忘阿娘的交代。谢香旋闻声顿时喜笑颜开，史云腴也终于回神起身，道了声：“嫂嫂。”
随着这声嫂嫂缓缓落下，谢香旋在那端欢喜地抱起眼前这憨态可掬的小丫头，边朝史云腴抬脚走去。只是，要不说这二人是娘俩呢？
史云腴望着那端簪金钗，着锦袍的郡主嫂嫂冲自己走来，心下没底，亦是不由得捏了把汗。
可待到谢香旋站定在她面前，
语重心长地道出那些话时，史云腴却被她的温暖打破。谢香旋说：“小妹，我想了一夜，昨儿的事都怪你阿兄，不怪你。这么大的事，他竞想瞒着我自己扛。他还真就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这些年叫你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带孩子，真是苦了你。
“不过现在好了，小妹往后莫怕。家中有我，有你阿兄，再也不会叫你们娘俩漂泊了。”
“你且安心留下，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语短情重，谢香旋说得真切，史云腴望着眼前人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与感激，她便在张口时万般诚恳地道了声：“嫂嫂，多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