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城东南角,摘星楼。
身着玄衣的玉面小生百无聊赖地半躺在丝织软榻上,腰间盖了条湖蓝软烟罗锦薄被。
他端起矮桌上的浓稠发黑的药汤饮了一口,被苦得一激灵,赶紧放下扔回桌上,又就着窗外星光惬意地吃起果脯。
“少主,”斐望站在一旁无奈地道,“不好好喝药明日可就没有果脯了。”
顶着一张俊俏面容的薛刃......不,应该说是伪装成薛刃的阎刹幽怨地斜睨他一眼,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
结果被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猛灌茶水。
斐望望向她的一双秋眸似水,被她的模样逗得弯唇,说话的语调也不禁带上了点哄诱的意味。
“明日的果脯是什锦味的哦。”
阎刹嘴挑,每日都需变着花样来,前日是梅子,今日的是杏干。
她扬眉点点头,表示满意。
喝完药她顺势又躺下了,侧倚在缀了玛瑙的金丝软枕上,懒洋洋地吃完最后一粒杏干,望着窗外夜景发困。
斐望轻轻坐在榻边勾起她的发丝,正想着与她亲近一番,却发现她困顿得眼皮打架,只好歇了心思。
替她吹灭灯台上的蜡烛,只余榻前的一支红烛。
看着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她安详的面容,斐望叹了口气,端起空掉的药碗与只余果脯残渣的油纸,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这种奢靡荒废的生活已一月有余,她以薛刃的名义躲在摘星楼养伤,既不出门也不修炼,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清闲时光。
白魔神那边的职位工作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白魔神似乎笃定了她只是来挂个虚职,没想认真做事,倒是方便了她。
摘星楼一片岁月静好,外界却已乱成一锅粥。
她身亡的消息传出,魔尊先是不信,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甚至伪装成薛刃的阎刹都被审问了好几次,最后却连一片衣角也未曾找到。
活不见人,死未见尸,时间一长,连魔尊也不得不信她是真的坠入火山岩浆中身亡。
她的死讯确认,魔尊勃然大怒,终于选了个好日子要给她送灵下葬。
人界的凡人遵循三世轮回,修魔两界的修士享受天地福泽,寿命如山,因此没有轮回,一旦身死,魂魄过不了奈何桥,只能沉入忘川河底碾为尘泥。
但修界依然会依人间制度为陨落的灵修送灵。
近年来,随着魔界亲近修界,也逐渐有了这些繁琐的风俗。
魔尊为她选的下葬日是十月初五,恰好是她的生辰,死生同日。
在外界看来,这个魔界的天之骄子,陨落之年才堪堪490岁,有人叹惋有人窃喜。
十月正是魔界夏冬两季交替之时,这几日气候变化不定,吹来的风时而飘雪时而炎热。
以往不论寒冬,阎刹都只着一身单薄红衣,现下伤尚未养好,凛冽寒风吹来时她也只能裹上厚厚的裘袄。
这是使用碎婴带来的后遗症,此类提升实力的特效秘法使得法力透支严重,身体根基易出现些不可逆的损伤,外化表现各不相同。
譬如,百里晏川灵力透支的外化表现是发色转银,透支得越多,从发尾向发根蔓延的银色便越往上。
他最爱惜自己的头发,鲜少使用此等秘法,因此知道这点的人极少。
而阎刹作为与百里晏川“切磋”最多的人,自然是知晓的。
很久以前的一回斗法,她将他逼急了,他使出秘法突破境界限制。那场他虽胜了,面上却没有高兴之色,战后抱着自己头发一根一根地数,最后发现百根银丝,脸更黑了。
摘星楼高阁窗前,阎刹俯瞰落雪与白幡混成一片白茫茫的都城,手上的冻疮又痛又痒,知道无用,但她还是忍不住揉了揉。
十月初五一大早,她便抖擞了精神爬起来,她要以面首的身份参加自己的葬礼。
出门前,她又细致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脸上的人皮面具。
这种伪装方式较为复杂,不如直接施个法术来得方便,但法术仅对同阶或低阶之人生效,修为高深的大能一眼便能看穿,还是原始的方式最为稳妥。
葬礼上,上方的魔尊面容悲戚,阎刹瞥见他的神色只觉心情复杂。
魔尊对她而言亦师亦父,只是他的教育方式冷酷而残忍,他们算不得多么亲近,阎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能成长到今日这地步,皆是仰仗他。
葬礼的流程枯燥而冗长,斐望演得情真意切,送灵的一路上哭得泪眼婆娑,阎刹却只想打呵欠,站在送灵队伍中格格不入。
幽都城内的魔修都出来了,披麻穿白地站在街道两侧声泪俱下,共同为少主的陨落而悲伤。
大雪纷飞中,阎刹恍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挺受爱戴的,勉勉强强也挤出两滴眼泪来,参与一下气氛。
队伍前方却忽然停下了,两边民众也哄闹起来。
“在下修界玄灵宗百里晏川,前来吊唁。”竟然是百里晏川。
按照现在魔修两界的友好关系,即使不是真心的,少主陨落这样大的事,修界各大宗门也该派人前来吊唁。
然而杀了阎刹的正是修界的正道之光百里晏川,这让两界的关系骤然紧张。
葬礼的消息传出去这么久了,也仅有与魔界交往密切的瑶仙池、雪舞宫派了长老前来,修界其余宗门毫无动静。
而百里晏川竟然敢出现在这里,阎刹有些讶异。
领头负责仪式的魔将顿时僵住,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由黑魔神出面主持大局。
“仙尊不远千里而来,想必师妹在天之灵也有所慰藉,我等还需送棺下葬,仙尊可先至幽冥宫小坐。”黑魔神礼貌笑道。
阎刹看向喜上眉梢的黑魔神,她这位师兄,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加掩饰。
她死了,少主之位空出来,不出意外黑魔神将成为新任少主,难怪他待杀自己的凶手如此亲切。
百里晏川轻轻颔首,“无碍,我随诸位一同送棺。”
话音将将落地,人便如游鱼一般挤入了人群,他本就穿着一身白,与众人身上的寿衣站在一块倒不突兀。
众人伤心的情绪被他打断,一时之间都投来奇异的眼神,而他丝毫不觉,自动将那些如炬的目光隔离在外。
看着身边莫名从容的身影,阎刹惊讶地瞪大了眼。
两滴假惺惺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与她顶着的这副貌美皮囊相结合,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而这副动人的模样落在百里晏川眼中,恰如狐狸精的虚伪做派。
他轻嗤一声,冷厉的视线对上阎刹的,阎刹偏头避开,试图站得离他远些,不想被他看出端倪。
阎刹身后的斐望已经炸了毛,狠狠瞪向百里晏川,默声警告他离远一点。
两人各不相同的反应很是有趣,阎刹躲避的一番小动作已经被百里晏川解读成心虚的表现。
果然,百里晏川心里暗道,其中一定有蹊跷,阎刹死了,薛刃却并不伤心,还一直躲避自己,他一定知晓些什么。
斐望是只心思缜密的老狐狸,连戏也做得全套,而薛刃则稚嫩许多。
看来,得从薛刃这里下手。
百里晏川不动声色地暗自分析。
出殡队伍一路绕过长街,上了骨山,坟已挖好,只需埋棺即可。
骨山阴气重,瘴气雾白。
阎刹站得久了,有些瑟瑟发抖,还好手上捧着一个小暖炉,掩在宽大的袖口下。
地上有些凹凸不平,还覆着薄雪,阎刹不经意脚下一打滑,一个趔趄稳住身形。
视线里闪过一截带着精细暗纹的衣袖,一转头,竟然是百里晏川又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她后侧。
百里晏川瞥见她刚刚脚底打滑时露出的手和手指上的冻疮,眼底复杂地道:“竟然这样柔弱不堪。”
这声自言自语的轻喃恰好被阎刹听见,莫名其妙被嘲讽一番,她颇为无语。
可现下也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她只能贯彻以沉默应对一切的手段,装作没听见,认认真真地目视前方,看着人埋她的棺材。
这棺材虽然只是衣冠冢,但里面可是有她的弯月刀和噬风鞭,她还得找个时机拿回来。
百里晏川看着面前人单薄的背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从她身上,嗅到了浓郁的、属于阎刹的气息。
从前阎刹总混在人群中捉弄他,次数多了,他便记住了她的气息,即使她混在如潮的人流中,只要一靠近,他便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身上有一种辛辣、刺激的气息,几乎要刻在他骨髓中,绝不会认错。
这种气息若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必然是十分亲近之人。
浓郁到这种程度,大约要夜夜同眠、水乳交融才可。
连斐望那只红狐身上都没有,唯有薛刃一人身上留存着这样的气息。
这些时日,百里晏川只要一阖上双眼,阎刹亲吻他再坠入火山的景象就出现在他识海中。
柔软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他唇边,麻麻的,一直延续到心口。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她,她为何想杀他,却又要吻他。
只是为了戏弄他么?她成功了,觉得有趣么。
也罢也罢。
她堂堂魔界少主,放浪形骸又游离于情场之中。
他一介小小灵修,没见识过也正常。
千万...不要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