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以来,魔界已久日不见雨水,幽妄主街地面干燥灼热,连吹来的风都夹杂着滚滚热浪,热汗滴在地上,瞬间便在烈阳烘烤之下滋啦一声蒸发。
魔修们怨声载道,却在见到主街那端张扬现身的红衣女修时,纷纷转换了笑容。
“恭迎少主胜战归来!”“恭贺少主!”“恭迎少主凯旋!”
“少主此战可是为魔界挣了好大一份面子啊。”
“那修界变异单灵根天才又如何,还不是败在我们少主的刀下,论天才,三界中谁能比得过少主天资绝伦。”
“可不是吗,那百里晏川可是整整落败了三招呢。”
说这话的魔修与有荣焉,粗浓的吊眉在眼上飞扬。
一路走来,此话如洋洋洒洒的柳絮一般,一路飞入阎刹耳中,她面不改色,脚步不停如一阵风路过众人。
只是掠过众人后在隐秘的角落里,右唇轻微上扬两分。
察觉到右边脸颊还沾着些许沙砾,阎刹无甚在意地用手指捻去,再挥入风中,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
南境火山对百里晏川的冰属性有所克制,对火属性却有加成,可那又如何?
事实就是她赢了,世人只知胜者为王。
何况她可是赢了整整三招啊!
在与他相斗的这四百年来,只有险胜与惜败,鲜少如此胜负分明。
一把火将百里晏川烧得狼狈不堪,他那张最讨人厌的冰块脸沾满了灰,倒顺眼了许多。
思及此,阎刹眼中得意更盛,灼灼目光与一身在风中衣袂翻飞的红衣组合在一起,竟叫人有一种错觉,她比天上悬挂的炎日更烈更耀眼。
轻快的身影飞速掠过街道,像一簇红色火苗从街头一路蔓延,即将烧到街尾时,却被一截发白的灰袖突兀拦下。
阎刹眼神不善地看向灰袖主人,正要发作。
那灰袍老者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连忙笑着作揖。
“恭喜少主大获全胜,老夫送少主三炷香,还望少主收下。”
魔界的魔修们并不都是修为高深的大能,也有实力普通的魔修,需要靠着小生意小买卖来过活。
眼前的老者面上沟壑纵横,胡须花白,体貌衰老成这样代表寿元已过大半,可阎刹几乎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气息波动。
若在别处遇见,阎刹或许会防备,这种魔修可能是确实没什么法力的凡物,亦极可能是收敛气息但实力深厚的老家伙。
不过这位显然是前者,寿元都过半了还在这做小香贩,大约才堪堪进入炼气期。
阎刹未将他放在眼里。
她战了三天三夜归来,此时腰间却挂着一壶美酒一包果脯,皆是路上热情的摊贩相赠。
她接过这三炷香,还未靠近鼻尖便有幽淡甜香传来。
虽多他一个不多,但阎刹一向没有焚香添趣的雅致,若什么都收,她早成了身上挂满小物件的走贩了。
灰袍老者见她不感兴趣的表情,忙赶在她拒绝前介绍道:“此香名为幽今,以百花入香制成,香气幽香清甜,睡前取一炷香点上,安神助眠最好。”
“什么.....油鸡?”
老者的一番介绍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重复道:“幽香、古今,幽今。”
“行了行了,我今儿心情好,便收下吧。”
阎刹拿着香一离开,周边的魔修们便一拥而上,也要试一试少主同款香。
黄昏时分,阎刹赶到幽冥宫向魔尊禀报,再回到自己宫中,沐浴休整完毕时已是深夜。
夜间惯常是打坐修炼,三日大战虽令她身心疲惫,此时却是修炼固元的好时机。
只是今日难得多了一份雅兴,她在开始修炼前先照例点上一只蜡烛,又摸出一炷“幽今”,双指搓了个火星子点上。
白烟袅袅,丝丝缕缕幽淡的清甜花香萦绕鼻尖,脑中识海一震,有种清明又恍惚的奇异感。
到了晚间空气依旧燥热不堪,这香体感清凉,倒是能够缓解几分燥意。
阎刹盘结双腿,很快意识下沉入定,与天地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气温渐渐转凉。
夜间起了风,将屋外的竹林摇得婆娑作响,凉风不知卷着什么,凉润柔软的一片砸在了阎刹的脸上。
她骤然惊醒,望向外侧,帐外是她熟悉的红烛。
竟然在修炼中睡着了,这还是头一遭。
准备起来重新修炼,此刻身子似乎都格外重些,平时一个鲤鱼打挺也就起来了。
她有这么疲惫么?
视线扫过窗外,撑到一半的身子霎时僵住。
屋内不知什么时候被窗外如水的月华灌了满地,脸上沾着的东西顺着她起身的角度簌簌飘落,她垂眸。
停在白色绸缎上的,是一片粉嫩的桃花瓣。
娇嫩柔软,白粉渐染,还沾着夜间湿凉的露水,这是一片真实的新鲜桃花瓣。
鼻尖的“幽今”暖甜花香也变成了脸颊旁残留的冷甜桃香。
是了,窗外的桃树开得那样繁茂,落英缤纷,被风儿卷着四处飘散,大约花瓣就是这样飘进来的。
等等......
桃花?!
魔界只有寒冬酷暑两季,压根种不出桃树,即使是强行种了,也绝无可能开出这样好的花。
这里不是魔界!有人想对她下手。
阎刹神思紧绷,窗外凉风袭来,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抓住手边的锦被往身上盖了盖。
锦被那端似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阎刹望了一眼,连忙吓得将手里的锦被一角给扔了。
她自小便胆大,就算此刻看见的是一只青面獠牙舌长拖地的怪物,她也只会利落地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那不是什么怪物,躺在她身边的,反而是个面容俊朗的美男子。
美男子着一袭青衣,丰盈亮泽的银发铺至腰间,鸦黑的羽睫在微弱的烛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仿若停在花上稍歇的一只黑蝶,一惊即走。
那锋利冷艳的轮廓,分明就是她此生宿敌百里晏川!
白天他们还打得你死我活,想尽办法将兵器刺入对方的心脏。
阎刹死也没想过,有一天她居然会和百里晏川躺在一张床上。
在看清床上那人的一刹那,阎刹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法力,有什么话,等他被打醒了再问也不迟。
本该熊熊燃烧的火焰只冒出个火星子,在阎刹指尖闪烁两下便彻底熄灭。
她斜斜勾起的右唇角僵了片刻,重新催动法力,这次指尖更是直接连火星都没有了。
空气一片静默。
又尝试了好几回,发力到颈脖青筋都凸显出来,火焰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阎刹强逼自己静下心,阖眼审视体内经脉运转,却发现体内经脉寸断,如同久无人居住的危房墙体,裂痕深纵交错,片片剥落,一片狼藉,连轻微地运转法力都疼痛不已。
而本该最为明亮的丹田处一片黑暗,原本在此处的元婴全然不见踪影。
到了双腿脚踝往下,经脉干脆完全堵死,她的腿,废了。
她双腿的脚筋被挑断,阎刹试着动了动,倒是能动,也有知觉,却发不了力。
醒来时她便能隐约察觉到体内法力流转滞塞,却不知有如此严重。
一定是修界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了什么手脚,趁她法力虚空之际暗中害她。
偏偏还不杀她,把她扔在百里晏川的床上是想干什么?
侮辱她?让她生不如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偏偏还安睡在枕塌之上。
阎刹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贴近百里晏川,手指成环,虎口卡在他下巴颈脖连接处。
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一头上好的墨发怎折腾成了一头银发。
但纠缠相斗的这几百年间,阎刹对他也还算了解。
他灵力虚空至透支,发色便会由黑转银,透支得愈多,从发尾处蔓延出的银色部分便愈多,待灵力恢复,发色又会慢慢转回黑色。
此刻他发色全银,还没有转回的迹象,表明他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
这便是下手最好的时机,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阎刹的手越贴越近,越贴越近,百里晏川还是一点反应都无,躺在那呼吸平稳,看来他真的虚弱了很多。
即将触碰到他白玉般的皮肤时,阎刹忽然想到,他的皮肤看起来细腻如白玉,受到攻击时硬度却好似北冥最坚硬的万年寒冰,寻常武器都伤不了他。
若是她正常的实力也就罢了,现在她法力全失,怕是不行,还是得找个趁手的工具。
阎刹挪至床边,发现床位放着把轮椅,她艰难地坐上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愣是一把兵器都没找到。
不像她自己的宫中,床头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墙的各式兵器。
又不死心地翻了翻梳妆台,金钗首饰倒是一大堆,可全是圆钝细软的,那些尖利的像是被人为地收了起来。
而且阎刹越翻看越心惊,这里的衣物用具、胭脂水粉应有尽有,还都有使用痕迹,不像是临时新布置的。
只是这件屋子更像人界寻常女子的居所,不像她的。
不经意间瞥到梳妆台上的银镜,与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对视一眼,沉默地抿唇撇开,继续翻找。
最终,阎刹只在烛台上找到一把用来剪烛芯的小金剪,勉强算作利器。
她回到床上,紧紧握着剪子,屏气凝神地抬高,双臂猛然发力向百里晏川的颈脖刺下!
薄薄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血管,修长纤细的颈脖看起来脆弱无比。
金剪已然刺了下去,眼看就要得逞!
剪下人平稳的呼吸倏忽一滞,睁开了寒冰般冷冽的黑眸。
霎时间,百里晏川的皮肤覆上一层雾状的白玉光泽,金剪尖端刚刺上去,便如碰上了坚不可摧的硬物。
剪刀尖方向一错,沿着颈脖边深深扎入了床塌软垫中。
百里晏川手指轻弹,剪刀直接向外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飞速起身,被剪刀一开始扎入的一小块皮肤处流下一道鲜红的血迹,在冷白的背景下格外分明。
百里晏川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冰冷模样,微弱的烛光下眼眸藏在睫毛的阴影中,辨不出喜怒。
阎刹咬着牙身体发抖,死死盯着他喉结左侧,那原本就有一道淡色疤痕,此刻又添一道鲜红印记。
已做好被百里晏川一掌拍飞的准备,下一瞬——
“阿苗,又睡不着么?”
她听见百里晏川用没什么起伏却暗藏温柔的语调说。
“没伤着吧。”
“是我的疏忽,忘记把剪刀收好。”
阎刹瞳孔震颤,她到底。
来到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