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和二年。
岷山。
这一年的秋雨格外多,阴云与群山勾连,遮掩某些异像。
雨水则阻碍了最老练的猎手入山打猎的行动。
所以处在山谷中的人,确认他们的行动对外隐秘。
进入山谷唯一的道路被重甲兵卒封死。
轻甲兵卒的队伍拉成一字型,成排、细致的扫过周围山坡,清理出的野鸡野兔等等小型兽类扔在谷底堆成堆。
杂乱的小型兽类尸体堆旁边,另外有几只大型兽类萎靡的趴伏着。
半人高的灰狼,绿色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
体型庞大的棕熊,皮毛上血迹斑斑。
还有一头黑豹,身体与尾巴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偶尔飞过山谷上空的飞鸟,都有数十把弓箭随时瞄准射杀。
除了完全掌控这里的人类,山谷中确切不存在其他还能呼吸并造成影响的生物了。
“快!快点处理祭品!”
兵卒的领头人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呼喝着挥舞手中的三角旗帜。
除了守卫和站岗的兵卒,剩余的人忙而不乱、有条不紊的在山谷中开始动作。
领头人有黑色绣银的披风,在黑压压簇拥的人群,和光线暗淡的山谷中也很好辨认。
但比领头人更突出的是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这人穿着蓝色宽袍大袖,袍子上绣着红色的奇怪图案,一手拿着黄色的拂尘,另一手举在半空挥舞,闭着眼对天念念有词。
色彩鲜明,举止奇怪,与行动有序的兵卒们简直格格不入。
看上去是个道人。
但兵卒们的领头人却对这个格格不入的怪异家伙态度十分谦逊。
等到整个山谷寂静无声,一名兵卒脱离队伍向领头人这边汇报到:“李都尉,谷里的小怪都捉来了。”
兵卒的领头人、李都尉,微微一点头。
他左手握着刀柄,右手按在腰间侧身低头询问:
“岐真人,按照您的吩咐,都已经准备好了,但现在还在下雨,会不会耽误了祭祀的吉时……?”
“吉时当然不能耽误!”
号称“歧真人”、闭着眼神神叨叨的蓝衣道人,停下在半空中挥舞的手,半睁开一只眼睛,瞥向身旁的李都尉,拉长语调,意味深长的说:
“天师选择的时辰必然有其道理,雨马上就停了,不会拖延时间的。”
歧真人说完这话没多久,淅淅沥沥的小雨变得零星,过一会果不其然停了。
“不下雨了!”
“天师真的有法子啊……”
站岗的兵卒声音低低的交头接耳,敬畏的眼神在天空和蓝衣道人之间流转。
李都尉精神一振,先朝着窃窃私语的兵卒大吼一声:“吵什么!赶紧开始处理祭品!”
然后马上回头向歧真人道歉:“是卑职孤陋寡闻,没见过如此准确的预言,望歧真人见谅。”
歧真人轻哼一声,没有再计较兵卒们不信任天师安排的事情。
这李都尉已经是武夫里少见有些文化的,至少还知道个“孤陋寡闻”。
他也因此才被调来配合歧真人的指挥。
不然就大王手下那群大老粗,恐怕会先和自己吵起来。
歧真人这么想着,不再关注身边的李都尉,而是上前几步,仔细看着兵卒处理祭品。
都是战场上见过血的兵,处理祭品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留手。
匕首捅进狍子脖颈,微微一转,血哗啦啦的放出来。
刀尖在野兔身上一划,两根手指捻着翘起边角,一张兔皮“滋啦”一声剥出来。
野鸡更简单,直接扭断脖子,连皮带毛一起放到指定位置。
当然这些都是用来填充边角的零碎,核心的祭品另有其……人。
兵卒从岩石下提出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这三人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眼皮紧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还活着。
兵卒处理人比处理野兽还要拿手,大刀一起一落,断口整整齐齐。
另一个早早等在旁边的兵卒手疾眼快,用头盔接住流出来的鲜血。
看到几乎没有血滴落在外浪费,歧真人满意的点点头。
不愧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定武军精兵,干活就是比草头兵利落。
想想之前合作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他堂堂歧真人做法,结果一个个不是大呼小叫,就是跑得飞快。
歧真人觉得顺心,对李都尉也客气了些,伸手与李都尉互相谦让着走向祭祀地点。
“李都尉请。”
“卑职什么也不懂,怕犯了忌讳,还是歧真人先请。”
李都尉客客气气的退到歧真人身后。
吉时已至,歧真人也不再推辞,大步走上前,处理最重要的祭品。
三对三。
三个人,三头兽。
黄色的拂尘在歧真人手中转了一圈,散发出微微的光芒,狠狠一下抽打在黑豹脊背上。
黑豹一声不吭的塌下去,脊骨俨然已经在刚才的一击中断了。
眼见同类死的如此简单,剩下的两兽顿时躁动。
巨熊皮毛下的肌肉一阵鼓动,怒吼一声就要站起来挣脱束缚。
这熊个头比人还高,宽度更是足有三人,站起来彷如一座小山,再加上锋利的爪牙,仅仅是看着就令人心生畏惧。
虽然牙齿碎了一半,利爪也断裂开来,但饶是定武军的老兵,也不由得在这种野兽的恐吓下后退了半步。
歧真人反应比老兵还快,嗖的一下躲到了李都尉身后。
李都尉嘴角微微抽搐,拔出腰刀横在身前。
不过他们的戒备没发挥作用。
巨大如此的棕熊,最后的蓄力还是没能挣脱束缚。
捆住它的是一条完整的黑色绳索,在阴沉沉环境中油光发亮,在巨熊的挣扎中仿佛有生命一般逐渐收缩。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件与歧真人手中拂尘一样的奇物。
攒了许久的力气一朝尽废,巨熊萎靡的倒伏在地。
“这锁妖绳可是我长天道至宝,怎会被小小熊妖挣脱!”
歧真人不知何时从李都尉身后走出来,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姿势,神情昂然道。
李都尉识趣的闭上嘴,腰刀收回鞘中,对歧真人的表现保持沉默。
定武军兵卒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兵,也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回到该站的位置上。
歧真人更是泰然自若,举起拂尘,用同样的动作抽打还在微微挣扎的巨熊背上。
闷闷的一声响,巨熊也倒了下去。
最后是半人高的野狼。
尽管眼睛看不清楚同类是怎么死的,但狼的耳朵还好用。
在听到脚步从巨熊转到身边之前,野狼努力张了张嘴。
“……东山虎君更大,比我强……愿为诱饵……领路!”
野狼的吻部被绳索绑着,难为它能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但这番求饶,或者说倒戈,并没能让面前的人类心软,反而态度更为厌恶。
“竟然是个能说话的妖,”李都尉憎恶的皱起眉头,“恐怕不知道吃了多少人!”
人有人言,兽自然也有兽语。
时下人们认为,想要沟通这两种语言,要么是如天师一般的神异之人,要么是食人数十以上的凶兽。
兵卒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愤恨的将长矛插进狼头旁边的泥土中,威胁其闭嘴。
野狼痛苦的闭了闭眼。
现在的形势也无法容它辩解,所谓食人才能通人言只是谣传,妖类修炼到一定地步,其实可以学会人话。
歧真人给出了与兵卒们不一样的回应。
他轻蔑的笑了声,道:“我们当然知道东山虎君。”
“也当然知道它更棘手,不然怎么是你们几个被捉来呢!”
能通人言的野狼头脑也相当聪慧,它意识到了歧真人言下之意。
覆盖着阴翳的狼眼徒然睁大,狼嘴里传来咬牙切齿的嘶吼:“虎君!……虎君!”
只有半人高的野狼威胁没有巨熊大,歧真人漫不经心的举起拂尘:“我们可是给了那头老虎不少好东西,才交换来你们几个的消息呢。”
拂尘落下,狼身徒然倒地,只剩已经发灰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注视着一处山头。
不过马上它就被人移开了。
李都尉指使着兵卒,将所有准备好的祭品摆到合适的方位。
歧真人则用还未凝固的血,在地上、石头上涂抹道符。
搬运狼尸时,一个年轻兵卒眉头紧锁。
“怎么,对这食人的妖也不忍心?”与兵卒同行的另一个老兵悄声问。
“不是!”年轻兵卒下意识的反驳。
意识到自己声音稍大,年轻兵卒又降低了音调解释:
“我不是对天师有什么意见,只是这头母狼似乎还在带崽,我们老家人都说,狼最记仇……”
“害!”老兵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没有母狼的崽子能不能活过今年都不一定,更何况我们已经把这周围都清理干净了,小狼还能看见我们不成?”
不一定能要看见人才能记仇,狼的鼻子也很尖啊。
年轻兵卒稍有忧虑的回身看了一眼山谷中。
谷底,歧真人不假他手,蘸着血画完了道符和法阵,正累的扶着腰喘气。
这么大量人、兽和血,想必以狼的鼻子也分辨不出多少仇敌,更不要说记住自己这个小兵了。
年轻兵卒安心了些许,跟着队伍一起退出法阵的范围。
密密麻麻的血字铺盖在山谷,越靠近中心越浓郁密集,最后汇集成一小滩血泊。
只剩歧真人一个人在血泊前。
他小心的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瑗(注1),投入血泊中。
亲眼见到玉瑗没有一丝波纹的沉入,歧真人才小心的沿着早先划好的路,倒退着退出法阵范围。
这时歧真人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但吉时将过,必须尽快完成最后一步。
他抖开一面青色的令旗。
“……岳渎真官土地祇听;各安方位备守坛庭……
祸殃五体,疾厄无常……太上有命,普告万灵!”(注2)
随着最后一声经文念完,歧真人扬手将令旗抛了出去。
令旗无风自展,飘飘扬扬覆盖在了法阵中心的血泊上。
阴天,潮湿的雨后,没有点香。
在一圈兵卒的注视下,法阵中心的血泊无火自燃。
青色的火苗仿佛从地下爬出来的某种怪物,带着阴气和邪风,沿着法阵一圈一圈扩散。
站岗的兵卒纷纷打了个寒战,有几个悄悄后退了半步。
歧真人在法阵外跪下,三叩首,再次直起上半身后,狂热的注视着中心的血泊。
血泊上方的空气扭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