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刚才短暂的教训,随越不敢再踟蹰,一面道谢一面爬上了副驾。
但她心底高耸竖立的警戒与畏惧没有消减多少。
尤其车门一关,车身猎豹似地驶向前方,密闭空间内部只有他们,随越七上八下,死死拉扯安全带,隔三差五地瞅顾泽。
唯恐他有丁点儿异动。
顾泽猖狂地单手把控方向盘,另一只手随便往车窗一搭,很难不注意到她防狼一样的目光。
他烦躁地顶了顶腮,爆出一声轻呵:“难得想做一回好人,还被怀疑了。”
他猝不及防地出声,草木皆兵的随越禁不住发颤,怯生生望过去,结巴地问:“你,你不是好人吗?”
顾泽被她睁圆瞳仁,天真到傻里傻气的模样逗乐了,无所畏惧地说:“觉得我有问题,随时可以报警。”
随越抿了抿唇,为难地说:“我手机掉在上一辆车上了。”
顾泽怔了一瞬,忽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捡起自己的手机扔给了她。
随越堪堪接住,迷惘无措地盯了须臾,迟疑着问:“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顾泽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破天荒地起了挑逗心思:“你还能吃了我?”
磅礴繁杂的思绪转至此处,顾泽大步走了进来,自来熟地从卧室转到厨房,再转去卫生间,偶尔碰碰衣柜,敲敲水管,一言不发。
随越立马止住胡思乱想,起身追上他,一股无名火聚上胸腔,濒临发作。
她不明白顾泽左右张望什么,但她跟着他走出去一段才发现,刚刚她填饱肚子的功夫,屋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那些大包小包,令她苦不堪言的垃圾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仔细一瞧,顾泽一套纯色衣衫变得乱七八糟,沾染了好些灰尘。
随越不由卡壳,滚到嘴边的骂骂咧咧终是咽了回去。
顾泽好像把想看的都看完了,三下五除二地将她吃完的碗筷装起来,用口袋提走。
他这一趟来得莫名其妙,神出鬼没,随越一肚子狐疑。
唯一明晰的念头便是在他跨出去的后一秒,以最快速度反锁房门。
这里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门外的顾泽显然入耳了她迫不及待制造的响动,冷呵一声。
随越心头没来由地发虚,手忙脚乱地跑远。
她吃了合口味的一餐,渐渐恢复了体力,更为细致地查看这套一居室。
房子年龄不大,但不清楚是建材原因,还是之前居住的老师保养不当,不少物件存在问题。
比如桌腿摇晃,衣柜门关不严实,厨房的水龙头会滴水等等。
不过随越第一天入住,又不会修修补补那一套手工活,这些问题不好原地解决,只得留待后面再向学校反映。
她先铺好床铺,整理行李箱里面的物品。
不间断地忙了个七七八八,窗外星月已明,随越累得满头热汗,直不起腰,只想痛痛快快洗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去卫生间寻找,然而哪里有可供冲洗的设备?
热水器、淋浴花洒通通不见踪迹。
随越以为学校设置了专门的澡堂,发消息询问教导主任,得到的回应却是:
【随老师,学校条件有限,没有安装热水器,也没有澡堂子,老师们要是想在教师公寓洗澡的话,都是自己烧水,用桶洗。】
随越一字不漏地读完消息,呆讷地坐了十几分钟,垂眸瞧瞧全身上下无不是汗意和灰尘的自己,逼不得已接受了烧水洗澡这个现实。
幸亏学校提供了烧水工具和水桶。
但没有通明火,只能用电磁炉,功力十分有限。
随越前前后后烧了四五次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洗了生平第一个借助水桶洗的澡。
她打小习惯了用淋浴的流水冲洗,总觉得用水桶洗不干净,不过也没有法子了。
随越千辛万苦地搞定了梳洗,换上吊带睡裙,以大字型的姿势扑去床上,脑袋刚贴上枕头,手机炸出了来电响铃。
是妈妈秦芳雅。
随越头皮发麻,瞬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翻身坐起来接,语气乖软又甜:“喂,妈妈。”
秦芳雅音色一如既往的严肃,一本正经得堪比外交部发言人:“到实习学校报道了吧?”
“到了。”随越自幼被妈妈严格约束,与她交谈有刻入骨髓的恐慌,气势和分贝一并一低再低,“已经洗完澡躺床上了。”
“你住学校里面,我也能放心一些。”秦芳雅说不了两句就开始数落,“你也是,我都托朋友给你找好了实习学校,就在小区附近,你吃住都可以在家里,却非要留在北城。”
随越根本没胆子告诉她,自己选择了来阿勒泰顶岗实习。
秦芳雅性格强势专断,说一不二,特别是对她这个独生女。
假如让秦芳雅知道她来了阿勒泰,怕不是会连夜飞过来,当众动用五花大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随越不得不小心翼翼,硬着头皮编:“妈妈,北城的学校更好啊,我留在这边能学到更多东西。”
秦芳雅才不好再说什么,叮嘱几句就结束了通话。
紧接着,随越又接到了爸爸随远山的电话。
爸爸妈妈在她初三毕业后离了婚,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对她这个女儿缺少陪伴,因此更为宠溺。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随远山知道她瞒着妈妈来了阿勒泰,对她各方面的关心只多不少,生怕支教学校环境太差,害她吃苦。
随越盘腿坐在硬邦邦的床铺中央,打量空荡褪色,随处可见小毛病的屋子,再一听素来不善言辞的爸爸罕见的絮絮叨叨,眼眶滚烫一圈。
但阿勒泰是她非要闹着来的,不想暴露丝毫脆弱。
随越仰头望向起皮卷翘,有脱落迹象的天花板,回拢打转的泪花,强撑住说:“放心吧爸爸,现在的北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北疆了,国家大力扶持建设,各方面条件都很可以了。”
随远山听她口吻轻松,却仍是放不了心:“要是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及时和爸爸说。”
随越听话地应了好,电话一挂,有气无力地扎回床上。
她瞪大水灵的双眼,认真回顾抵达阿勒泰以来的这几天,毫不犹豫将顾泽排去了目前为止所碰上的麻烦之首。
但她不可能知会爸爸,求助爸爸。
毕竟三年前,他们在这片世外之境的那场短促、热烈、荒谬的经过,父母还一无所知。
随越有个还算厉害的本事,那就是无论发生了怎样了不得的事情,都能倒头就睡。
并且坚信只要安心补上一觉,把天捅出个窟窿的大事都能解决。
干了好几个小时体力活,随越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至隔天晌午,房门被人啪啪敲响。
随越困倦尤是浓烈,揉着眼睛蹭起身,模模糊糊地问:“谁啊?”
“我,赵秀芝。”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刺穿门板,“住你对门的。”
随越用混沌的脑子琢磨几秒,记起昨天教导主任提过一嘴。
她赶紧拉扯几下快要滑上腰腹的睡裙,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下床去开门。
门口的女人三十上下,中等个子,身材干瘦,皮肤粗糙偏深色,两腮显出一些不自然的红,约莫是紫外线刺激的。
她咧开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又做了遍自我介绍:“随老师你好啊,我叫赵秀芝,教六年级语文,也是班主任。”
随越觉得她很是亲切友善,微笑回应:“你好你好,叫我随越就行。”
“听主任说你昨天就到了,夸你长得可俊了,我赶忙过来瞧瞧,果然是个美人,我们这种小地方轻易见不着那种。”赵秀芝笑得见牙不见眼,真心实意地夸。
随越外貌生得清丽雅致,谁见谁怜,大学同学说过她不是一眼万年的浓颜系大美人,但绝对称得上越看越挪不开的类型。
尤其一双乌亮剔透的翦水秋瞳,不知道得过多少赞叹。
随越没有多少难为情,浅笑着应下:“谢谢。”
“还没吃饭吧?我老公在隔壁供电所上班,我假期吃住都在那边,他们准备包饺子,一起去?”赵秀芝热忱地发出邀请。
“啊?”随越意外了下,“这个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来之前,他们所长专门说了让我带你过去,说是让你感受一下咱们齐巴尔镇兄弟单位之间的温暖。”赵秀芝见她身上还是睡裙,推着她进去,“快换套衣服,洗漱洗漱。”
盛情难却,随越正好也想出去转转,见识一下,回去换了白T短裤。
她平常起床都要用热水洗漱,但她瞧着缺乏热水器的卫生间,懒得再去烧水,胡乱用冷水冲了下脸。
赵秀芝来学校工作有几年了,对校内和周边熟门熟路,领着她绕去了另外一条路。
随越这才了解到昨天随教导主任经过的快要报废的铁门只是一道鲜少使用的后门,学校更为广阔的地带在前面,有上半年才铺出来的塑胶操场和一栋还算有模有样的教学楼。
从学校到供电局有十分钟左右的脚程,柏油公路两旁多是坑坑洼洼的泥地,低矮灰旧的平房星星点点地散落。
赵秀芝边走边指向那些房子说:“你别看他们房子外面修得不咋样,要看房前屋后的牛圈羊圈,越大的牛羊越多,越有钱。”
随越来了兴趣,一路留心观看,往前走了一段,找见一户的牛圈羊圈明显大一圈,兴致勃勃地问:“那家人是不是最有钱?”
“是啊。”赵秀芝瞥过去一眼,不假思索地回,“不过他们一家子全进山去放羊了,房子才租出去,租金都是一大笔。”
随越听过即过,没多想,拐角就见到了供电所。
她没有在内地深入过类似的单位,不清楚里面的通常布局,眼前这个供电所占地面积不大,但设施相对齐全。
一走过安检门就看见有个雄壮的男人穿着防刺背心,笔挺地坐在门口值班。
赵秀芝介绍说:“这就是我老公巴勒恒。”
随越含笑点头,同巴勒恒打过招呼,感觉他有两分眼熟。
她有轻微脸盲,认人不在行,还没有记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已被赵秀芝扯着往里走,去了厨房。
厨房房门敞开着,一个高挺紧实的年轻男人长身立在灶台旁边,黑色坎肩外面随意罩了条围裙,一手悠哉地插兜,一手持有菜刀,有条不紊,节奏感颇强地剁着肉馅。
随越光是在门外不经意扫过他侧影,轻快的双脚便栓上了沉重镣铐,滞在原地。
怎么又是顾泽?
齐巴尔镇是有多迷你?
估摸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顾泽娴熟剁馅的动作稍有停顿,右手举高菜刀,扭头瞥来。
双方视线在半空不期而遇,随越局促不安,无所适从地闪烁双眸。
顾泽反应淡淡,稀松平常地瞥她两眼。
但转过头去,他手起刀落,菜刀重重劈下。
犀利刀锋贯穿肉沫,刺入菜板,沉闷的声响震颤耳膜。
随越心头骤然收紧,瞳光晃了又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