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19章
车外人来人往,喇叭里商贩的叫卖声高亢嘹亮,街头摩托的轰隆,汽车的鸣笛,自行车的银铃声,还有小孩子的欢笑嬉戏声,混杂在一起,弹奏着一首欢乐的交响曲。车窗紧闭的车内,却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陆峥看着她,幽黑的目光里克制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谭溪月坦然地回视他,她没什么好怕他的,她只是在说一个可能会发生的事实。
两人沉默对峙,夏末初秋的傍晚,空气里已经有了冷嗖嗖的凉意。
许久,陆峥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带出笑,他捏紧她的手,食指覆上她的手腕,重重地叩了两下。
很好。
他的指腹贴在她的脉搏处,每敲一下,就像是敲在她的心脏上,谭溪月压下心里的异样,从他掌心抽回手,背到身后,擦着衣服无意识地攥了攥,不再看他,推门下了车。陆峥看着她的背影,神色不明。
谭溪月到小卖铺是想买笔记本,她买东西很快,挑上一款价格合适的,拿上几本就去结账。
她在拿钱包,等在门口的陆峥已经把钱给老板递过去,谭溪月急着挡他的手,小声道,“这是我买的东西,不用你掏钱。”陆峥都不跟她浪费这争执的时间,手箍上她的腰,直接把她提到边上,又让老板拿了一包烟,一块儿结了账。老板笑,“这是惹媳妇儿生气了?”
陆峥不置可否,他俩到底谁在惹谁,这件事还有待进一步商榷。
谭溪月被他虚虚揽着肩膀,根本挣脱不开,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拧上了他的胳膊,可他那胳膊比石头还硬,她根本拧不动,只能暗暗地踢他一脚。
回去的路上,车里更安静。
谭溪月从包里翻出记事本和笔,先把今天的账给记上,不止这一笔,从他们结婚第一天起,她就开始在记了,他现在不要,到最后的时候,总归要和他算清楚。
陆峥拿出一根烟,将烟盒“啪”一下扔到中控台上,瞥一眼她那记事本,扯扯唇角,真不愧是当会计的,记个账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日期内容金额,一条不落。
谭溪月余光里看到他叼在嘴里的烟,想起那个小女生的话,笔尖顿住,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医生,她想问一句,但他好像并没有要点着烟的意思,谭溪月也就没有开口。车开到家门口,谭溪月先下车,拿钥匙打开锁,将两扇大门都推开,回身看他一眼,他可以进开进来了。隔着挡风玻璃,两人的目光撞上,谭溪月食指抠着钥匙链,移开视线,把路让出来。
谭溪川骑着他那辆二手的破摩托从胡同口拐进来,看到站在大门口谭溪月,高兴地对她招招手,这不是赶巧了吗,他还怕他们没在家。
“给。"摩托车停到谭溪月身旁,谭溪川脚叉到地上,从车把上拿下两个袋子来递给她。
一个兜子里是拿大罐头瓶装的酸菜,另一个兜里是一条鱼,个头还不小,已经处理好了。
谭溪月问,“哪儿来的鱼?”
谭溪川回,“我老丈人今天去水库上钓回来的,他给家里拿过来两条,我们也吃不完,你嫂子收拾完了,让我给你们送一条过来。”
他又对谭溪月眨眨眼,“酸菜是我出门前咱家老太太一声不吭地给我挂到车把上的,"他忍不住憋笑,“我昨天跟她说她女婿爱吃酸的,她连搭理我都不搭理我,我还以为她没听见呢。”谭溪月攥紧袋子,对谭溪川勉强撑起些笑,“哥,进家里坐会儿吧,别在门口待着了。”
谭溪川摆手,“不了,我这就回了,家里马上开饭了。”陆峥在院子里停好车,走出来,谭溪川也从摩托车上下来,他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儿,他接过陆峥递来的烟,一说到正事儿也没了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儿,“我今天听人说了一嘴,他们说你打算包下镇东边那块儿泥洼地?”镇东边那块儿泥洼地面积很大,因为地势很低,一到夏天雨水多的时候,就容易积水,又堆满了垃圾,臭气熏天的,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人们基本都绕着那块儿走。之前也不是没人打过那块儿地的主意,因为紧挨国道,地理位置很好,但要是包下来,光是修整都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整体要是算下来的话,并没有多合适,从谭溪川记事儿起,那块儿地就一直荒着。
谭溪川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着急,主要怕陆峥吃了亏,后来又想,他这个妹夫哥做事情一向有成算,他既然有了这个打算,肯定是各方面的利弊都权衡过了,他也就不操这个多余的心了。
陆峥对谭溪川点头,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今天和季然碰面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本来各方面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林家非要搅合进来插一杠子,既然他们想凑这个热闹,那索性大家就一块儿热闹热闹。
谭溪川拿出打火机,点着自己嘴里的烟,手又伸过来,要给陆峥也点着烟。
他们在说正事儿,谭溪月本不想插什么话,她扫陆峥一眼,话却是对谭溪川说的,“他不能抽烟。”谭溪川“嘿”一声,揶揄道,“我说妹啊,你这管得也太严了,比你嫂子还厉害,我和妹夫哥就抽一根,不碍事儿。”谭溪月眼神一顿,也觉得自己确实是管太多了。他为什么去看医生,医生又说了什么话,他能不能抽烟,都跟她没关系,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也没必要上赶着去关心他到底怎么了。
谭溪月垂下眼,嘴微微抿住,不再让自己多说一句。陆峥直接将燃着的烟掐灭,侧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浮出笑。
谭溪月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本不想理他,但他一直在看她,她抬眼横回去,看什么看。
谭溪川瞅着这俩人眉眼里的一来一回,乐得不行,这肯定是闹什么别扭了,他乐着乐着心里头又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才是他这个妹妹最真实的样子,眼里像是有光,高兴的时候,笑会进到眼底,生起气来也会嗔会恼。现在细想起来,她在林家那会儿,到后面整个人就跟个木偶娃娃似的,眼神都是黯的,还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称职,要不是她说离婚,他都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他根本没法儿想她一个人苦熬难眠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谭溪川再猛吸一口烟,也把烟头给掐了,他得赶紧走,不然他怕他会哭出来,“那个啥,"他轻咳一声,“妹啊,我这就走了哈,我耳朵有些痒,肯定是你嫂子念叨我怎么还不回去,我要是回去晚了,指定又被她揪着耳朵骂。”他说着话,人已经踩上了摩托车,脚踩踏板,一转油门,摩托车就飞出去了好远,还不忘回头跟陆峥说话,“妹夫哥,你们周末还过来哈,老太太知道你爱吃酸杏,已经给你腌了两罐子,周末过去吃正好。”
谭溪月着急嚷他,“你慢点儿骑,又没人追你,你看着前面的路!”
谭溪川忍下鼻子里的酸涩,看向前面,用力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快回家去吧。
陆峥看着她脸上因为着急起的薄怒,眸光轻动,也不知道他在她这儿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待遇。
谭溪月等谭溪川的车拐了弯儿,看不到了,才收回视线,她没看旁侧的人,径直转身,进了院子,她把酸菜和鱼放进厨房,洗干净手,收了晾着的衣服,路过窗台上的绣球花,看它晒得好像有些蔫儿,随手拿起喷壶,给它浇了浇水。陆峥提着包和那袋子书走过来,他看那盆绣球花一眼,又扫向她,两人眼睛对上,他目光里的笑深深浅浅,让人看不透,谭溪月扔下喷壶,擦着他的肩膀和他错身而过,进了屋子。下午跑银行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全都黏身上了,难受得不行,她先去洗澡间洗了个澡,换了家里的衣服,瞬间感觉从里到外都清爽起来,推门一出来,小黑板正挡在门口。上面写着,【你在关心我】
谭溪月拿脚将小黑板推开,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走几步,又退回来,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这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她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份笃定,她回他,【我看起来很闲?】
厨房里的香味儿穿过窗户飘进屋里,谭溪月看向偏房,他们分工还算明确,厨房里的那摊活儿基本全都归他管,她就负责洗洗衣服,拾掇拾掇屋子,大部分的衣服洗衣机都能洗,很多时候他顺手也就把屋子给收拾了,他无论干什么活儿都很利落。
相比而言,她确实是比较闲的那一个,这样一想,谭溪月就想把那句话给擦掉了,外面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了客厅,她来不及弄,转脚快几步远离开小黑板,若无其事地拿毛巾擦着头发。
陆峥走进屋,视线先落到她身上,又看向小黑板。莫名的,谭溪月觉得空气中多了些沉闷的阻滞,她背对着他,站在桌子前,翻腾起自己的包来,装得很忙的样子。她能听到他朝小黑板走了过去,安静的屋子里响起轻缓的动静,他应该是在回她那句话。
少顷,写字的声音终止,他的脚步向她靠近,谭溪月绷直了背,他停在她身后不远处,没再往前走,谭溪月僵挺着脖子,没让自己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立,中间隔着的静默在无声无息中蔓延,谭溪月摩挲着冰凉的拉链,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肩一动,刚要回头,他已经转身出了屋,只剩空气里的落寞。谭溪月攥紧拉链,看向角落里的小黑板,慢慢怔住。【那可能是我的错觉
从小到大
我得到过的关心不多
所以在你这里
我很容易分不清哪些是你真正的在意
哪些又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
许久,谭溪月才从那几行字上回过神来,胸口闷闷的,浸着那种雨后的潮湿,像是有什么压下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饭桌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房间里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谭溪月闷头扒拉着米,再瞄一眼对面专心吃饭的人,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原封不动给咽了回去。
饭桌上的菜很丰盛,酸菜鱼、糖醋小排,酸辣土豆丝,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还做了一个酸辣汤,全是酸口的,倒是很开胃。心里堵着事情,本以为会吃不下饭,结果就着菜,不知不觉中,一碗米饭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桌子底下,她的脚被碰了一下,谭溪月的筷子停住,抬眼似是不经意地看向对面,他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吃着饭。他的睫毛很长,又浓又黑,薄白的眼睑一掩下,在眼底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遮挡住了他心里所有的情绪。饭吃完,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都没对上过,他收拾桌子刷碗,她去拿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晾上,又把吃饭前泡在盆里的内衣给手洗出来。
今晚的夜静悄悄的,天空中繁星璀璨似玉石棋盘在闪耀,月牙弯弯,被漂浮的云彩遮住,藤胧的银辉给静寂的小院罩上了一层晃动的薄纱。
窗户半敞,微风拂面吹来,谭溪月放下笔,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总算是把明天英语小测的试卷给弄出来了,她又从头到尾认真检查了一遍试卷,确认没有问题,将试卷收好,放到包里,懒懒地靠到椅背上,再一次看向院子里。他在柿子树那儿不知道在忙什么,从刚才一直忙到现在,那边的灯光很暗,她有轻微的近视,眼睛眯起来,也看不太清,他像是在钉什么架子,胳膊一起一落的动作间,即使她看得模糊,也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里迸发出的那种力量。这种力量,在他沉默的背影里好像更显深沉厚重。静看许久,谭溪月直起身,手撑到桌子上,想起来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屁股还没离开椅子,他像是有所感应,回身看过来,谭溪月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随便扯过来一本书,翻开,看得再认真不过。
陆峥远远睨着窗前那个越来越低的小脑瓜顶,黟黑的眸子里掠过微茫的光。
谭溪月走神的时候思绪会飘很远,一旦认真起来又很快能集中起注意力,她再抬起头,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他从昏暗的树影处走出来,屋檐下暖黄的灯光洒到他身上,冲散了他一身的淡漠,他慢悠悠地走到窗前,站定,谭溪月这次没有再躲,仰头直视他,他额前鬓角沾着汗珠,就连黑色的T恤也湿透了大半。
谭溪月看着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你在做什么?”陆峥扯起T恤的一角,露出精壮的腰身,他拿衣服随意地擦了把脸上的汗,胳膊伸进来,把一个遥控器放到她手边,拿起她桌子上的笔,在她的草稿纸上写道,【自己去看】谭溪月眼神摇晃,拽着视线从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上移开,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小声咕哝道,“我才不去看,你爱弄什么就弄什么。”
陆峥看不得她这个遇事儿就想躲的鹌鹑样儿,使劲揉上她的头发,没怎么省力,原本柔顺的黑发愣是让他给揉得炸起了毛。
谭溪月被气到,用力推操他的胳膊,“你起开,你的手都是脏的,我刚洗的头。”
陆峥一顿,没停,又给她乱揉了一通,刚洗的怎么了,反正待会儿还要洗,他给她洗。
谭溪月先拿起遥控器,又放下,扯起草稿纸,攥成纸团,朝他砸过去,陆峥接住纸团,眼里有明晃晃的笑,谭溪月都想咬他了。
陆峥把手送到她嘴边,让她咬。
谭溪月一巴掌拍上他的手背,谁要咬,脏死了。陆峥笑意转浓。
他这样笑着看她,谭溪月想气又真正的气不来,只能冷着声音道,“快去洗你的澡吧,一身的汗。”陆峥将草稿纸展平,给她放回桌子上,再揉下她的头发,谭溪月想干脆拿遥控器砸他得了,草稿纸哪儿能砸得疼,遥控器砸着才解气,等她摸到遥控器,他人已经走远了。谭溪月把桌子腿当成他,恨恨地虚踢了一脚,臭混蛋,等他洗完澡出来,她非得把他的头发给揉成炸毛才行。被他这样胡乱的一通折腾,在心底压了一晚上的憋闷反而被激了出来,谭溪月拿手随便拢了拢头发,起身,朝洗澡间走去。
洗澡间的门紧闭,里面散着淅淅沥沥的流水声。谭溪月将小黑板扯过来,一向整齐的字都写成了连笔,【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了是吗?】
写完她把小黑板直直地怼到了洗澡间的正门口,他不是老拿小黑板堵她吗,她也可以堵他。
他洗澡一向快,谭溪月快步离开了那儿,不然他推门一出来,看到她,没准儿会给她扣上一顶偷听他洗澡的帽子。她又回到书桌前,看到躺在书上的遥控器,不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她拿起遥控器,随手一摁。昏昏暗暗的院子里刹那间亮堂起来,院子中央的柿子树折射到玻璃上,进到谭溪月的眼里。
郁郁葱葱的枝干上,一个个月亮状的灯笼悬挂而下,浮动着流光溢彩的绮丽。柿子树下,立着一个几层高的花架,花架上摆满了红的白的粉的花,在清浅的月光中如梦似幻。花架最上面,星星点点的橘黄小灯围出几个字,【小月儿专属】
谭溪月慢慢走到院子里,又慢慢走近花架旁。她从一盆花里拿下上面插着的一张信纸,展开。【第二封情书】
【以前能不能说话对我来说没什么要紧,和你结婚后,我会想,在你想要奔向下一个好哥哥的时候,我要是能开口叫你一声小月儿,你的脚步会不会停一停)
她看着那行字,很久都没有动。
有人走到她面前,带着湿热的水气。
谭溪月没抬头,他俯身靠近她。
黑硬的发根上还沾着水,直直地坠落下来,珍珠似的水滴浸在“小月儿"三个字上。
黑色的墨水慢慢泅开。
斑驳成迷离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