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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2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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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Chap.29

施承良终于还是回过身来,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令人意外的是,他神色平静如常,只是眉眼压得低了些,眉间的纹悄悄爬到额上去。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似的,反问一声。然而施嘉莉知道,父亲的确生气了,没有爆发出来,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她只需快步走上前去,如往常一般拿出女儿的柔软姿态摇一摇他胳膊,说些撒娇打诨的话,此事便过去了,今后他们还会是一对和乐父女。可她犹豫了,不知这样做是否只是一种粉饰太平,更忧心有朝一日,她与父亲之间会有更狰狞丑陋的面目暴露出来,猝不及防地将她击溃。

其实她想不通父亲为何会生气,她不过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曾经是个穷小子,难道是很见不得人的经历么?可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在邬城,谁不知道“钢铁大王"施承良是靠着岳家发迹的?施嘉莉带着几分不安走到施承良面前,没有对他娇痴作态,也没有与他硬碰硬,只是望着父亲的眼睛,端重地与他商量道:“爸爸,给他一次机会好么?您都不了解他,就令我与他断了,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他来见您,就如考察那些公子哥儿一般,您也考察考察他。"说着,她举起手指作誓道:“若他的品行举止确实无法使人满意,不用您敦促,我自会与他了断。难道,您对我连这样一点信心都没有么?”

不知为什么,她这样平心静气的态度,反倒叫施承良面色冷了下来,连声音都比方才更带些讽意:“考察他?只怕,他还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去考察。”

“怎么不值得?“施嘉莉瞳仁一缩,疑惑非常,“他是我喜欢的人,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您为他花费些时间么?难道在您心里,我的喜欢比不得那些公子哥儿们的财势么?”

施承良眯起眼:“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财势?”“不然呢?除了财势之外,那些公子哥儿不见得有优于他的地方。”

施承良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冷飕飕地笑了起来:“你太年轻了,还不知道一个人愈是没有什么,就愈会想要得到什么。你怎能确定,他与你在一起,不是贪图你的财势?”

那您呢?施嘉莉无声地在心里问,您当初同意做凌家的上门女婿,也是为了财势么?

她不敢将这疑问宣之于口,她知道,一旦她说出来,必会爆发一场巨大的争吵。这不是她的目的。她只是想劝说父亲接受方峪祺,而不是与他决裂。可她无端地从心底生出一点恐惧来,像站在一口深冷的井中,慢慢从脚底渗出寒意,仿佛预示着这场劝说注定会失败,而她,也必然会与父亲决裂。

或许这预感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她忽然间发现,父亲这个人太矛盾了。

他作为一名曾经的穷小子、上门女婿,竟出乎意料地排斥起另一位穷小子、上门女婿。为什么呢?是怕这位上门女婿将来会侵占他的财产么?若按这个逻辑,他当初岂不是也侵占了阿公的财产?还是说其实他心里一直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这样畏惧有人走他的旧路?想到这,施嘉莉呼吸不由得紧促起来,再看眼前的父亲,竞觉得有几分陌生。

“爸爸…“她嗓子眼里哽了哽,被堵住了似的,“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可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钢铁厂我会自己管着,不会叫外人插手。再说,他也有他自己的事业要做,不见得会对家里的生意感兴趣。若是将来有了孩子,我也会叫她随我姓施……择一个穷小子做上门女婿,是我最完美的结婚方案,不是么?您看中的那些公子哥儿,他们会愿意来我施家做上门女婿么?”

施承良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神情恍若不认识她了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中的雪茄掐了,摇头笑笑道:“好了,别再说什么上门女婿不上门女婿的事了,女儿家家的,整日想着嫁人,也不嫌害臊。你还小,你母亲上回也说了,想多留你两年,这也是我的意思。今日我不得空,待过些日子,我闲下来,再与你母亲还有你详谈,你看可好?”

他又变成那个仁慈的父亲了。

说完,他转身又要走,施嘉莉的心一下悬起来。父亲的话不仅没有抚慰到她,反而叫她好生害怕,她怕他在敷衍,在欺骗,怕这一切也只不过是精心设下的圈套而已!“爸爸!"她一下将他叫住。

施承良再一次停下脚步,像是吐出一口气,肩膀缓缓地松下来,背影里透露着些不耐烦。

施嘉莉快步走上前,拦在父亲去路上。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同时惊了一惊,因为在对方眼睛里看到的都不是爱意,说不清那是什么,大概也不是恨,就是赤裸无遮的猜忌与嫌隙。施嘉莉面颊一下热起来,心惊肉跳地问:“其实您预备把我嫁出去,是不是?”

“我说了,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谈议。"施承良明显不悦起来。

施嘉莉却没有放过,目光钉子一般直直钉在他脸上,自顾自地说道:“把我嫁出去的话,钢铁厂您打算怎么办呢?当作陪嫁送给男方么?”

说完,她又摇摇头,像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似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呢?那是阿公与您毕生的心血,怎么舍得拱手让人……”忽然她掀起眼睛,轻声问:“所以,您从始至终就没打算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对么?”施承良眸色深深,并不言语。

“那么您打算将它交给谁呢?"施嘉莉喃喃地问,声音里甚至没有太多波澜,“施嘉集……是么?”施承良还是不说话。

这几乎等同于默认的回答使施嘉莉的心一下如坠冰窖,当即滚落两行泪,大声叫喊道:“为什么!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么!他只是你的侄子!你平时偏爱他也就罢了,现在就连家产也要给他,那我算什么?我在你心心里究竞算什么?!”

施承良平和地望着歇斯底里的她,像是望着一个为了争抢玩具而撒泼的孩子。待她发泄完,才极无奈地从鼻孔里叹出一口气,缓声道:“嘉莉,你以为做生意像过家家一样简单么?你从未学过管理,也一步不曾踏进过家里的工厂,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接住这样庞大的家业呢?”施嘉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面色惨白,声音也颤抖:“如果接管家里的生意必须要学习管理,为何当初我向你请教择专业的问题时你不告诉我?”

原来她早就被欺骗了!眼泪愈流愈汹涌,她抬手胡乱抹去,咬着牙稳住声音道:“还有,你当年在大学里学的也不是管理,阿公不是手把手地教你么?你为何不能教我?再退一步,如果你一定认为必须学管理才能接手生意,那我可以立即向学校申请转系,不过是浪费了半年时间,我不怕从头来过!”

“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嘉莉。”

施承良抬手抚了抚自己用头油抿得光滑的鬓边,安若泰山道,“难道你瞧不见我鬓边的白发么?看不到我脸上的皱纹么?我为了生意,通常一离家就是数天,这些你没有看在眼中么?这样的劳苦,你真的吃得消么?”施嘉莉红着眼睛在他鬓边、脸上打量。

“嘉莉……“施承良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抚上她的肩,“我并非是因为不疼爱你,才将家业交与你堂兄,相反,我是过分地疼爱你,才恨不得事事都为你周全。你是我的女儿,从小娇惯着长大的女儿,你觉得我是忍心叫你整日在外为生意奔波,还是忍心叫你与一群爷们喝酒应酬?“嘉莉,操劳不是你该过的人生。家产我不是不给你,在你出嫁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最丰厚的嫁妆,作为你的傍身之物。你只需像你母亲一样,与密友聚聚会、喝喝茶、打一打麻将,时不时地外出游玩一圈,轻松惬意地过生活。这便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期望,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苦都不用吃,只用做我平安快乐的女儿就好。”肩上搭的手力量渐渐加重,施嘉莉呆滞地晃了下身体。“是么?“她泪眼朦胧,目光空洞。

“当然。”

施承良深深望了她一眼,“好了,不要哭了,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下午六点,我叫司机过来接你去六旗饭店,你提前收拾好自己。”

说完,他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抬步走掉了。施嘉莉腿脚渐渐软掉,手扶着餐厅的拱门侧壁,慢慢地滑下身去。

她不声不响地在地上坐了许久,无意识地流出许多眼泪,将襟前打湿了一片。直到佣人进来收拾碗碟,才吃惊地将她扶起,送去了楼上。

芳姨见她失魂落魄,忧心极了,怕她再一次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正要劝说几句,不料,她停止了流泪,自己去洗了脸,梳了头,又换一身衣裳,拿上手包说要出门。

“小姐要去哪儿?"覃伯不敢放她。

施嘉莉凝涕觑他:“只许我难过,还不许我出去发泄一下么?我要去洪园听戏!再去百乐园跳舞,跳到鞋子烂掉才能好!”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覃伯安排了一位年轻的司机送嘉莉,并趁她不注意,嘱咐那司机多长些心眼,务必保护好小姐。小司机连连应下,一路提心吊胆地将嘉莉载去了洪园。到了园子前,施嘉莉从手包里摸出一枚银元给他:“不必在这里等我,去喝茶罢。”

小司机慌忙摆手:“谢谢小姐,不过不用,我在这里等您就成。”

施嘉莉轻哼一声,将银元收起:“好心当做驴肝肺。罢了,你既愿意等,就等着罢。这出戏要演三个小时,等死你!"说完便扬着脸蛋下车了,小司机傻傻一笑。进了洪园,有仆欧将施嘉莉往里面引,在戏台下的好位置上安排了一张桌。施嘉莉点了茶与果点,慢悠悠地听了一折戏。演出间休息时,她随着人群去了趟盥洗室,洗了手再出来,见周围无人注意,直直走向洪园的后门,出了园子拦下一辆出租车,叫司机送她去附近中英合资开办的大沃民用机场。

施嘉莉之前从未坐过飞机,觉得它不安全,前几年有个颇具名气的姓徐的诗人,不就是在空难中身亡的么?可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只想尽快到达香港,见到她的母亲。她是个千真万确的商人的女儿!尽管在昨夜,她是那样恨她的母亲,然而到了今天,她也要为了利益去寻求母亲的帮助。施承良要将家产留给施嘉隽,想来母亲是不会同意的,因为那是阿公阿婆留下的东西,凭什么交给一个毫无干系的人!

一张机票花了她二百零三块钱。飞机不能直达香港,先后在南京、福州降落,等抵达香港后,已是第二口的清晨。施嘉莉一夜未阖眼,心里又揣着事,疲倦极了。踏上陌生的港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随时要晕倒了似的。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她竟想起,今天是她约方峪祺见面的日子。她应该带着巧克力去见他的,叫他吻她……究竞是人算不如天算。只能等她回了邬城,再去跟他道歉。他说他会一直等她的,不知这样长的时间,他等不等得起。施嘉莉苦涩笑笑,又在路边拦下一部车,叫司机送她去海湾饭店。那饭店不在闹市里,驶了许久才到,是一座宫殿似的建筑,前面带有一片瑰丽的花园。施嘉莉付过钱下了车,嗅到咸湿的海水气息,头脑混沌又清醒。到了饭店里,她拒绝了仆欧的跟随,搭乘电梯来到]顶层,径直左转,来到一零零八号房门前。她还记得母亲与那些太太们打麻将时说过,这间房是海湾饭店最豪华的套间,也是观海景的最佳去处。

她伸手拘两下铃,退到一边静静候着。

也不知道母亲猝然见到她,会是怎样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无人来应门。施嘉莉又伸出手,打算再物铃,这时,她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慈窣声响。片刻后,有人踢踏踢踏踩着拖鞋走了过来,猛地打开门,骂道:“不是说过不用送餐食上来么!”

施嘉莉霍然睁大眼睛。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衬衫与宽松长袴,那衬衫的扣子扣得乱七八糟,胸膛前袒露出一块。然而她并非敲错了门,因为她认识这个男人,他来家中打过麻将,知道她爱吃冰淇淋,还给她送了一盒香草荚。

这个男人见到她,也一下慌乱起来,急忙压了压蓬起的头发,理了理衣襟,磕磕巴巴道:“卯…嘉莉?”施嘉莉怀着巨大的震惊看他两秒,心里一下想到什么,用力将那男人拨开,闯进了套房里。里面是个宽敞明亮的客厅,摆着几张大靠背沙发,里面塞满了柔软的丝枕,落地窗外便是蓝得醉酬的海。旁边一间卧室的门半掩着,窗帘拉得紧实,昏昏暗暗,散发出一点幽微的交融的旖旎味道。

施嘉莉疾步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一个女人正在宽大的床上沉睡着,脸庞陷在枕头里,瞧不真切,身子也包裹在洁白松软的被子中。只是她一双脚儿从那被褥中探了出来,白皙柔润,脚趾上染了鲜亮的红蔻丹,一片一片的小瓣儿,雪地里开出的红梅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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