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3章
罗婉没有见到姜少微,她还未出昆玉院的门,就迎面碰上了归来的宗越。
这里是起居内院,姜少微当然不可能跟到这里来。宗越已经回来了,她没理由再去迎什么人,早该停下的脚步却不知不觉依旧迈了出去,直走到了宗越跟跟前,几乎就要碰住他的脚尖,她才神思恍然地停下。这模样看在宗越眼里,便是眼巴巴地,迫不及待地,纵使厢房到院门这么一点的距离,她都一步不落地过来迎他。她离得好近,石榴红的裙摆被寒风推着贴在了他的袍子上。
下一刻,她该像往日亲近那样,来挽他的手臂了吧?宗越微微抬起手臂,留出的缝隙虽不甚明显,但足够她轻轻松松绕进来挽住。
“越郎,是二表兄送你回来的?”
她却站在那里,甚至因为贴得太近,不动声色地小退了几步,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问了这句话。宗越微抿唇,清清淡淡地"嗯"了声,手臂略略抬高了些,她纵是两只手齐齐挽过来,也很轻松的。可她还是规规矩矩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锲而不舍地问着问题,“二表兄特意去寻你的么?”宗越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放下微微抬着的手臂,撇开她阔步进了主房。
他四日没回来,一进门,她第一句话不是问他去了哪里,也不是问他那个倡妾怎么回事,好像浑不在意坊间所谓他的外室子。
反倒句句不离二表兄,二表兄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步子又大又重,将她撇在身后进了房,罗婉才察觉他的情绪。
她不该问的,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想知道,姜少微怎么会和宗越同行,是姨母听说外室子的事,听说宗越几日不曾归家,特意让姜少微去抓他回来的么?但显然宗越不喜欢听她提起二表兄,不止宗越,长安城里许多儿郎应该都不喜欢听到姜少微的名号,他会让太多人暗淡无光了,更别提宗越这等与他云泥之别的人物。她该忍住不问的,不管怎样,宗越回来了,至于谁带他回来的,出于何心思带他回来的,确实不怎么重要。罗婉收拢思绪,也进了主房,见宗越又在自己玩双陆棋,也不掷骰子,自顾自乱走一通,已经把其中一方杀的片甲不留。
他心绪不佳,有些事不宜立即开口。
“越郎,玉佩做好了,你看看可满意。”
罗婉在他身旁坐下,金丝坠特意放在棋盘旁他的手边。她看见他的目光很快移了过来,不动声色落在那金丝坠上,眉头缓慢而明显地皱了起来。
他伸手拿过去细看,眉心微微揪起,唇线抿的笔直,神色里满是嫌弃而又狐疑。
“这是你自己做的?"他终于歪头,难以置信地向她求证。
“当然啊。"罗婉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慌不张,十分镇定地、肯定地点头。
他的眼睛便又看回金丝坠,继续端量了好大会儿,再次转头问:“真是你做的?”
罗婉仍是点头,只微微垂眸露出些难为情,“我好些年不做了,手生的很,大概编的丑了些,越郎若是嫌弃,不如,送到绣娘那里重新编吧?”
她的意思,若叫她重新编,也是这般丑的,遂并不提自己重新编的话。
宗越舒展眉,尽量散了那嫌弃的、狐疑的神色,站起身来,把腰间的蹀躞玉带露给她。
这是要她帮他戴上的意思?
罗婉没有拒绝,拿了玉佩给他往蹀躞带上系。他在外四日,概因不曾换过衣裳,薰衣的沉香味已经很淡了,隐隐能闻到一些酒气。
“我在魏国公府喝酒了。”
罗婉并不在意他喝酒与否、同谁喝酒,但他既主动说了,她便浅浅回应了一个"嗯"字。
“梁贼与我寻衅,我抓了他家奴,魏国公府不想闹大,叫姜家表哥来劝我私了。”
这就是他与姜少微同行回来的缘故。
罗婉这才有了些明显的反应,抬眼看着他,“怎么回事?”
有意听他细说。
宗越安顿好安娘之后,料定梁希仁不会善罢甘休,亲自镇守了两日,果然等来了半夜行凶的梁家奴仆,他拿了人,扬言要去御前告状。梁希仁是魏国公的亲弟弟,魏国公是当今宠妃梁贵妃的族兄,听闻这桩事,一查问自家弟弟确实给人抓住了把柄,真闹到御前必然是个输。两个贵公子为了一个倡妾打打杀杀,魏国公自觉丢不起这个人,有意私了,先找的安丰侯,不料安丰侯正在气头上,口口声声说着没宗越这个逆子。魏国公看这架势,怕安丰侯出面更逼的宗越要去告状,遂请了姜家两兄弟出面。魏国公府摆了一桌和解酒,逼着梁希仁给宗越敬酒三杯,这事便算了了。
事毕,姜家兄弟少不得也要说教宗越几句,姜少微更是怕他又去倡妾处,亲自半押半送地把人弄了回来。宗越大致说了事情原委,也算交待了这四日的去向,罗婉静静听着,不发一言,完全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
“那不是我的孩子。“他忽然看着她,这样说了一句,惹得罗婉又抬目看来。
他唇角动了动,想说更多,但到底是颜九的风流秘事,他也没兴趣与她说太多,只是又道:“总之,那不是我的孩子。”
罗婉愣怔片刻后,不置可否地“哦"了声。那倡妾亲口说是宗越的孩子,他也为了那母子不惜与魏国公府结仇,短短三四日,他怎么又觉得,那不是他的孩子了?
勾栏里子不知其父,父不知有子的事并不罕见,莫非宗越又想到什么可疑细节,私心认定那倡妾怀的不是他的孩子?
其中曲直原委,罗婉并不感兴趣,也无意费心多思多想,宗越既这么说,她权且就这么信了吧。他既连那孩子都不认了,纳妾之事,应该更无可能了吧?
“母亲说,让我把安娘母子接到府里来,给你做……”罗婉故意在此时试探地说道。
她微微垂眸,看不出眼中是何情绪,只声音低低的,像是受了委屈。
宗越冷哼了声,正要说话,瞧见她这幅不情不愿委屈求全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有些舒坦。她是不想为他纳妾么?
“你答应了?“他问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对于纳妾一事到底什么态度。
他态度不明,罗婉遂也不正面回答,仍旧垂眸柔声软语地说:“世上女子无不希望能与夫君一心心一意,琴瑟和鸣,白头到老,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所愿自也不过如此,但若越郎实在喜……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完全淹没不闻。
看上去,好像后面的话对她而言太过残忍,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她微微颦着的眉心,垂下去的眼睛,低的不能再低的言语,都在表示着抗拒。
毋庸置疑的,她不想为他纳妾,不赞成夏氏的话。可是,那抗拒里又带着她一贯的温和柔软,还有妥协。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她的妥协。
她要说的是,若他实在喜欢,她会妥协,会愿意为了他咽下这份委屈,为他纳妾。
她这份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心思,宗越自认,看得明明白白。
他唇角压制不住地翘了翘,眉目之间亦是疏朗悦色,只声音还是那般不冷不热,“我说了,那不是我的孩子,纳什么妾。”
“真的?"她垂着的眼眸终于抬起来,明亮而灿烂的光含在眼里。
这欣喜,他瞧得真真切切,眉梢一扬,哼出一个"嗯”字。
他就知道,她是不想为他纳妾的。
“越郎真好。”
罗婉这才挽上了他的手臂,试探地倾着身子贴进他的怀里,却总似在犹豫顾忌着什么,没有完全贴上去,若即若离的并不十分亲近。
宗越微微一压身子,把那若即若离的缝隙彻底挤了出去。
罗婉察觉他这番微妙的小动作,自他臂弯抽出手,改放去他的腰上,半拥抱着他,是在卧榻上他会特意强制她做出的动作。
“可是越郎,母亲和父亲都有意要我为你纳妾,我若自己去说,怕他们以为我有妒忌之心,不如明日,你和我一起去向父亲和母亲说明白?”
“嗯。“男人应承着的声音里,终于也染上一层愉悦的温度。
察觉他心情越来越好,罗婉继续好生商量:“越郎,日后,你若再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一定为你纳进来好生安置,只是我现下无……”
“无子”二字忙收回去,“我现下做不到把你让出去……那双素来柔软没甚力气的手臂,在他腰间藤蔓似的微微收紧,依赖着他,需要着他。
这依赖和需要,宗越真真切切地觉察到了。至于她所谓将来一定为他纳妾的话,宗越不是没有见过女郎花言巧语哄人开心,他很清楚什么话是诳语,什么话不能当真。
她的话半真半假,前半截是假,后半截,才是真。如同她现下环抱在他腰间的力道一样。
她做不到把他让出去,不愿意把他让出去。她那日撞见他买人,他又四日不曾归家,坊间更是风言风语,铺天盖地议论着他的外室子,连他的父亲都妥协,默许他把安娘母子带回家来,夏氏更是为了卖好,逼迫她为他纳妾。
她一定是慌了,不想为他纳妾,却又怕惹他不快,才有这一番纠葛哄骗。
“那孩子与我无关。“他第三次说了这话。罗婉从未真正在意过这话的真假,伏贴在他怀里并没有抬头,抱在他腰间的手臂复收了几分力道:“越郎不用说了,我信你。”
“越郎,"罗婉想到夏氏母女夹枪带棒的话,心心中霎时冷硬如石头,口中的话却依旧柔软,“你下次再想买什么人,不要擅作主张,与我商量可好?我不会阻拦你的,我只是不想闹那么大,不想那些人背后笑话你。我自是信你的,可是就连母亲和二妹妹…”
“我不想听她们说你坏话,越郎,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她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里有了哭腔。
她竞是,在替他委屈。
“她们欺负你了?“宗越眉心一皱,凤目里倏尔暴出凶戾。
罗婉自然要说“没有”,却又气不过似的告状:“我就是不想听她们骂我的夫君不争气,一个倡妾又一个倡妾的买……”
宗越没有说话,一只手揽抱女郎安抚着她的委屈,另只手叩击着腰间短刀上的金环。
叮,叮,叮的,像抽打在人身上的鞭子。
罗婉察知他好似是发了狠,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并未出言相劝,只越发委屈地在他胸前蹭了蹭。他叩击短刀的手忽而顿住,下一刻,放去她膝窝,抱起人进了内寝。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尚未到掌灯时辰,纵使放下各处帷帘,房内依旧可以视物。
他褪去衣裳的动作利落地有些粗暴,仍似往常不遮不掩,对她坦诚相见。
她仍是固执地留了一条寝裙在身上,不肯,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他再次尝试着去掉那身裙子,可她坚持,倔犟又柔软地恳求着他,最终,他还是没有得逞。
不过四日没见,他却像是积攒了很久,忍耐了很久,比之前几回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贪婪,凶猛,激烈。“叫我。”
纵使平素里常听她唤,卧榻之侧,他总是更为沉溺于那个称呼。
罗婉不听他的话,他就换着法子,换着手段磨她,遂了他的愿,他更是激流勇进,搅起更深更猛的漩涡,而后再一遍遍命令着“叫我",周而复始,不知疲倦。风平浪静时,已经入夜,好在来人传话安丰侯今日公务繁忙不在府中,晚食各院自用,罗婉便索性未起,只喝了几口热茶,缓了嗓子干哑,睡了过去。
宗越尚有事要做,起身穿衣,瞧见蹀躞上的金丝坠玉佩,不觉又拿在手中端量。
眉头便又皱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这个金丝坠竞也是出自她手。
不过就是三年未做,手生又不是手残,怎么做的就丑成了这样?
她似乎忘了三年前给他做金丝坠的事,瞧见他的玉璧,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她言是许多年未做这东西了,也就是说,这三年里,她再未给别的男人做过这东西?
摩挲着那玉璧上的裂纹,他的目光复落回女郎身上,她如今总该是真心实意待他的吧?
三年前那话,或许只是一时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