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喃喃地不敢开口。
黄承彦气笑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真正的方士,那是解日月之运行,晓万物之变化的。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门客是怎么算与人利弊的,他们可看过《周髀》的一个字没有?
杨家并不是一开始就沉迷方术的。
如今的这股风气都出自杨旭的父亲杨邱。
杨家当年曾偶遇过一个方士,算中他家将在杨父那一代起势又回落,其后便再无得势的那一天,若想避免这祸患,得要付给那方士一万钱,方士才肯告知方法。
杨家自然是不信的,不仅不肯给钱,还将人赶了出去,后来竟然果真被牵连免了官,到这杨家还没人将其联系到一起。
却有一日听闻,曹县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一出同样的事儿,那一家却出了钱买了方,叫他暂时辞官避祸又如何操作云云,竟然真的避过了,后来听说还被重新委派升了官,如今还好好的在任上。
由此杨家开始尤其崇尚方术,杨父家里光门客都养了不知多少,日日不见做什么工,全靠杨家白养着。
这布帛的生意不肯放,也不是没有这些术士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原因。
叫黄承彦看,杨太守莫不是被名利蒙了心,魔障了。
这世间什么高远志向,修身品性都靠不住,只有熙熙攘攘为利,庸庸碌碌为名。
从前看着不过只是自欺欺人,如今是准备奔着一条黑路走到底了?
“就算虑儿能送到我那里,你家······”黄承彦说到一半住了口。
算了,就算他以为杨家此间种种终有作茧自缚的一天,在世人看来,却也没有错处。
他这样多管闲事,妄议别人家,放在别的什么人那里早该觉得冒犯,也只有杨旭这样天真到傻的性情还能和他友情相交,不生芥蒂了。
当晚杨家摆了宴,虽没有多么隆重,但黄月英见到了杨家如今的家主杨邱。听说是杨家主听闻黄家的家传绝学救了孙儿,特地设席感谢。
但黄月英就在席上看见了这个灰头发大叔一眼,并没有被怎么郑重对待,但杨家吃得真好啊。
刚两个月的小乳猪烤得香味四溢,席间鸡鸭鱼肉不说,还有炖好的羊肉汤,正月里的青葵绿菜,听说都是从有温泉的地方,专人养殖采摘运过来的呢!
虽然她爹好像心情不好,这么好的饭菜没吃几口不说,甚至没有叨叨她几句没出息。
很好,希望他一直心情……一般吧……
第二日,黄老爹和黄月英就准备走了,杨虑的情况都稳定了,该回家了。
但杨阿叔说让他们把杨虑带上。
黄月英:?
和杨小朋友一起准备的还有两个马车的丝绸布帛,二十多个工匠手艺人。
黄月英:????
黄月英看着杨旭人五人六地指挥着仆人给杨小虑搬东西,无语地想:我好像还没同意吧?所以是我爹同意了吗?
而且,杨小虑同学的意见呢,你个当爹的······
得,黄月英看着杨小虑坐在马车上乖乖的样子——这孩子能有啥意见。
“杨阿叔,是不是要把孩子给我养了?”黄月英郁闷地说。
黄承彦在一旁悠悠地接:“不是给你,是给我······”
哦哦哦!
但这还不是一样!
黄承彦:“先不急着回黄家庄,咱们今日还要去一趟庞家。”
黄月英:“庞家?”
黄承彦:“你拜师虽不够正式,但名份定了就是定了,庞公如今是你的师长,正月里也该去拜谒一番。”
黄月英:啊?
礼节上当然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父女俩又忙又宅,是早该去了。但今天这日子也太草率了吧,刚从杨家出来哦,去别人家拜访怎么能连着去啊!
太没礼貌了吧!
但他们一人并两个孩子还是上了马车,去往了鱼梁洲的方向,身后杨旭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马车远去。
车上,黄承彦却在对两个孩子说:“去庞家虽说早有安排,但今日从杨家转道而去确实是临时起意,只是今日这一遭却是为了虑儿······”
黄月英一愣,却听黄承彦对着这小娃娃:“你家中的事情,你父亲应该都与你说了?”
杨小虑小小的头一点:“黄阿叔放心,昨夜阿父都已经告诉虑儿了。”
黄承彦点头:“那便好,今日带你去庞家,是叫你也向庞公拜个师,不入名籍的那种。从今以后你和月英便做师姐弟,日常便在我黄家罢。”
如今拜师可是要写进履历名籍中的,因为师从何人是读书人一个非常重要的凭证,但是月英和虑儿情况特殊些,就不记着了。
杨虑又想要行礼拜谢,被黄承彦拦住了,只好郑重地应下:“诺,虑儿多谢黄阿叔为虑儿考虑周全······”
黄承彦轻嘲:“谢我倒不必,不要怨恨你阿父才是。”
杨虑小小的身体赶紧又下跪,动作快的黄家父女两个人都反应不及,一边嘴上还急急地说:“怎会!阿父为虑儿所做,虑儿心里都知道!”
黄承彦这样狂放的人都被这小郎君的端正搞得一愣,他摇了摇头,把小儿扶起来,颇为无奈地道:
“起来吧,不必行这样大的礼,我黄家素来散漫,家中下人奴仆也是轻易不下跪的。”
他想到这里哼哼两声:“你阿父,既然舍得把你放在我黄家,那到时候还他一个怎样的儿郎可就不一定了。”
算他活该吧。
······
有没有人关心这里还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呢!
黄月英听着一个五岁,不,准确的说是四岁的小孩子和她爹你来我往,就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黄承彦:······
黄承彦:“回去再说······”
既然不能在人家儿子面前说其父的过错,那当然也不能说他祖父的,这小娃娃看起来被教的颇为端正有礼,先等他适应两天。
进城的时候太匆忙,黄月英一路上都在颠簸地看书,对马车外的景象一点也不清楚。
等到回程才有闲心往外观察,才发现襄阳城原来是这样子的。
杨家和县衙在一条街,也是襄阳城内最大最宽最繁华的街市,地下是青石板铺的路,两边都是半砖半木的小院或商铺。
越往城门口走路石越稀疏,车也就越颠簸,等出了两层房高的灰蒙蒙的城门,就全是土路了。
那已经不是颠簸可以形容的了……
因为不赶时间,于是车马都慢下来,这时的天因为地渐渐开阔显得格外蓝,鱼梁洲偏远,车马悠悠。
因为一大早就从杨家走了,到庞家的时候还没到午时,路上为了不失礼,便先让柳廷骑马到庞家传个消息。
是的,杨小虑到黄家又派了熟悉的柳小哥跟从护卫,俗话说用生不如用熟嘛!
黄月英一行人到的时候,庞山民和庞统都在门口等着了,两人看见黄月英下马车后,还回头拉了个小弟弟出来都很惊奇。
庞统和庞山民对视一眼——上次阿父/从父确实说黄阿叔一生就黄世妹这一个子嗣没错吧?
饶是黄承彦再聪明,也想不到俩孩子心里在想这些,他看着两个看起来恭恭敬敬的孩子,温和地问:“你们阿父,今日可在家?”
庞山民忙答道:“在的!阿父在家中等候黄世叔多时了,山民这就领您前去······”
庞统也在一旁对这黄月英道:“世妹便跟我一道吧······”一边寒暄:“年节过得可还欢欣?”
三个客人便跟着两个小主人往院内去了。
庞家很小巧简朴,与走在院中的另外两户人家的家相比,杨家奢华精美,黄家宽敞舒适,反倒是庞家确实是十足的返璞归真的样子。
庞家也有数十家佃户,但家中没有奴仆,生活起居都是家中主人自理。
所以一路上说话都没什么顾忌,黄月英为素来有什么说什么地回答:“年节啊,感觉自己好忙啊······”
庞统笑起来:“世妹读书这么用心吗?正旦节那几日,不妨歇歇。”
“哎,你不懂······”黄月英叹气,他们怎么知道她这种天天抄书被deadline折麽的痛苦。
庞统对黄月英的说话方式不算了解,但也绝不陌生了,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奇怪,反而把眼神转向她牵着的小孩:“这位弟弟是?”
庞统心里嘀咕,总不能真是黄世叔的孩子吧,好像就比世妹小一点啊,蔡夫人不是产后不久就······
黄月英:“哦?你说杨小虑?他是杨旭叔叔的儿子······呃,就是杨家二郎君家的小郎君。”
她这样说对吗?不是很知道怎么描述这些关系了呢。
庞统:哦哦哦,还好还好。
?
我为什么要觉得还好?
不过……
庞统疑惑:“杨······小虑?”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结果那小弟弟自己笑着接话了:“虑儿姓杨,单字一个虑,乃是父亲亲起,姐姐叫杨小虑也未尝不可。”
黄月英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啊对,这是我给他起的。
庞统:?
你骄傲什么?给人起别号吗?你没听出来人家小娃娃这不乐意你改人家爹起的名字的意思吗?
黄月英没听出来。
庞家不大,没说几句话就到正堂屋了,庞德公看见一行人就笑起来,对着黄承彦说:
“我知道你必是要全上这份礼节,却没想到,这全的过程,也尽是你黄承彦的风格。”
黄承彦:“那是当然,我黄承彦做事必然是要与众不同的!”
“月英,虑儿来见礼。”
黄月英和杨虑赶紧上前来,长揖到腰。
还没等庞德公表达疑惑,黄承彦假装才想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哦,忘了,那马车上至少有一半是你们俩的拜师礼,没拿下来……”
……
几个孩子又跑回去搬东西去了。
屋内,黄承彦对庞德公道:“虑儿是守元的长子,他家里……”
已经越来越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