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误入蓬莱
从不芜坦然回头,“仙长。”
百年之前的门弗隐名号响亮,却鲜少露面于人前,丛不芜与礼晃结契时,他已赴仙山闭关修行十余年。从不芜赌他不认识自己。
桓竞霜紧起心弦,将丛不芜从头审视到尾,确保初见时没看走眼,丛不芜的确身无血债,于是有了底气,胆子也跟着充盈起来,抢话道:“道祖,万物有灵,杀生于大道无益,不如让我把她送到境外去。”
立在一旁偷偷出神的桓散之听得一个激灵,灵台睡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对桓竟霜挤眉弄眼。
师姐,敢问胆从何来?
“多谢。”
从不芜从善如流,轻轻笑道。
桓竟霜未及报以一笑,门弗隐便微睨她一眼:“桓氏家训是什么?”
桓竞霜:“尔入……
她在汴山生长十几年,家训自然张口就来,可话至中途,忽然嗫嚅住了。
勿入他人因果。
从不芜在心里替桓竞霜答了,颇觉门弗隐此人品行不佳,仗着早生了一百多年,就摆起长辈的谱阴阳怪气,真是倚老卖老。
若非桓氏门徒众多,他的众多师兄又都死得早,门弗隐一个外姓子弟的辈分也抬不了这么高。
桓竞霜无言以对,门弗隐又问:“与她一见如故了?”“没有。“桓竟霜老老实实回答,“我的一位故友,同她有几分交情。”
从不芜盘算了一下桓竟霜的年纪,这才想起灵山猴子一样喜欢疯跑撒欢的小辈们。
四海之内,他们的知己除了桓竟霜,恐怕还有不少。原来桓竟霜早就认出了她,还装模作样滴水不漏。不愧是桓氏子弟。
暗暗记了桓氏一笔,从不芜自觉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是一思索,心心中更是不耐,索性将声音一扬,道:“诸位仙长,烦请让一让。”
这回,桓竞霜还没说可与不可,桓散之便不依了。她径口问道:“小妖,你要借树破境吗?”桓散之比桓竟霜矮上几寸,气势倒是不输分毫。从不芜不答,桓散之又自问自答道:“别白费心思了,你出不去的。”
她话说得温温柔柔,本是好意提醒,奈何温柔太过,竞让人听出居高临下之感,桓竞霜不满道:“散之。”“姑娘……“桓竞霜面向丛不芜,称呼罢才惊觉不妥。方才她与门弗隐的交谈丛不芜听得一清二楚,想必也知晓自己早就看破了她的身份。
碍于门弗隐在,桓竞霜也不好唤丛不芜"前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这境内有些古怪,古槐虽是境眼,但是毫无用武之地,你还是跟着我……
灵山发生了什么她不想知道,但闵宁泫对丛不芜敬爱有加,她当然也爱屋及乌,对丛不芜多有宽待。从不芜却是不语,没来由的,她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许是闭关闭昏了头,门弗隐今日性情尤为温良,他耐心待桓竞霜说完,才反问道:“她出不去,你就可以?”从不芜心心道:“果不其然,这境不是他们造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境眼既然无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碎境而出,可境中还有许多凡人……
桓竞霜错愕,“道祖何出此言?”
这不过是个术法幻境,境中所居皆是凡人,天地一片非阴非邪之气,处处压制精怪妖魔,才使丛不芜修为受限,寻错境途。
可桓竞霜是仙门正道,于她而言,出境何难?那条祈福缎带在嶙峋的枝干上飞旋一圈,又被夜风轻轻拂开,飘荡若悬尸绸绫,横亘在丛不芜与门弗隐之间,又见它露出那八个字来。
槐花又落了不少。
仅仅须臾,门弗隐便移开视线,迂回道:“我此次是为寻友,你不问我友人是谁?”
桓竞霜已经胆大包天自作聪明了两回,她的脑子就算被鬼掏了,也不敢过问门弗隐的私事。
“弟子不想知道。”
门弗隐牵动唇角,扯出一点微乎其微的弧度:“是你兄长。”
桓竟霜茫然片刻,耳畔一阵嗡鸣:“哥哥他果真在境里?”门弗隐:“在。”
桓散之与众师弟师妹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从不芜回想一阵,几年前桓择端孤身游历,与一位凡人女子私定终身,在各门各派间传得沸沸扬扬,灵山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过,自此之后,她好像也没有听说过“桓择端”这个人了。端看门弗隐神情,桓竞霜心头一跳,心头涌出不详:“哥哥他……
“他没出去。”
门弗隐探出手,一朵槐花静静落在他的手心。他默然须臾,将之丢弃。
看起来没什么护花之心。
不知是否手有余香。
从不芜眼睫一抬,桓择端困死在幻境里了?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从十二岁展露初角时,就是桓氏不可多得的鬼才。新一辈中能压他一头的,只有桓竞霜。
此境必定大有蹊跷。
从不芜不得不承认,她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这些年桓择端半点音信也无,桓竞霜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来不及多想,乍喜乍悲只是催使她攥紧了手心。“道祖可知此方幻境乃何人所造,竟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
门弗隐似乎对她悲喜不形于色的性格很是欣慰,薄唇一启,添道:“桓择端尚在人世。”
从不芜顿时手心发痒,只想上去抽他一掌,真是闭关太久,话也不会说了,一句话非要拆开两句说,显摆自己喘气都比别人长。
峰回路转来得猝不及防,桓竟霜长松一口气,桓散之认真看向门弗隐。
自入汴山起,她就只见过画里的门弗隐。
或是在宗门大祭的高台上,或是在罚跪抄经的规诫堂里。门弗隐与画像上一模一样,看起来生人勿进,但似乎……他也并非不近人情。
门弗隐对桓散之敬仰的目光视若无睹,平淡如水的视线再次落在丛不芜身上。
”你.……
“阿一一”
一声拔高的尖叫从上到下,由远及近,古槐花枝一颤,花辩密密抖落下来。
从不芜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一个落下的人。他被槐花厚厚盖着,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就近的桓散之碰了碰他,他的胸膛便一起一伏动起来,猛咳两声,又活了过来。
“我的……
桓散之一听这声音,脸色登时一变,晦气道:“怎么是你?”
头顶又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桓竟霜一脸无奈,只好施了个法,地上腾起一阵风,将人都接住了。古槐又下雨似的落下七八人,一看就是入境时把控错了方位,这才从天上掉了下来,好死不死,还落在了槐树上。那七八个人乘风而下,一见地上气若游丝的人,连忙七嘴八舌地喊着"世子,世子”,蜂拥般跑来了。从不芜被他们挤开,却并不气恼。
她看着被搀扶起来的少年,再看桓竞霜满脸的一言难尽,心里有了几分猜想。
门弗隐面无表情,化雾离去。
桓散之望着门弗隐方才站立之地,悄悄对桓竞霜道:“师姐,道祖好像不高兴了。”
桓竞霜一脸莫名:“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弗隐明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和画上一模一样,半死不活的,像是被别人欠了八千两。
桓散之放轻了声音,看看丛不芜,眼睛兴奋地亮起来:“说了你也不懂。”
从不芜暗笑她涉世未深。
桓竞霜略一揣摩,皱眉,拂开了桓散之的手,觉得师妹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桓散之一本正经地转向身旁的人:“南纪楚,你跟踪我们。”
南纪楚拍了拍搀扶他的家仆,家仆立刻会意,松开手,站到了他身后。
南纪楚不愿在外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着疼痛艰难地站立着,哼笑道:“本世子跟踪你们?真是好大的脸。”他带来的一群“虾兵蟹将"立刻齐声附和:“好大的脸!”桓散之早就领会过他的死皮赖脸,知道此人极为难缠,与他对峙才是上了他的当,于是冷冷一笑,不再多言。桓竞霜也没多客气:“南世子,此地甚险,你自求多福。”南纪楚拍拍腰间的布袋,“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全是你们听都没听过的天下名器,找个幻境而已,对本世子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倒是你们,天天吹嘘什么仙门名士,到头来却连两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有脸说什么'跟踪′你们。本世子去跟踪一条狗,也比跟踪你们有用吧?”
桓氏年岁轻些的弟子听不了这个,咬牙道:“南纪楚,不要欺人太甚。”
“你敢说本世子欺人太甚?“南纪楚横眉立目,怒气冲冲道:“你们姓桓的还我姐姐!”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一众仆从便跟着怒道:“还我们郡主!”
南纪楚像个爆竹一点就炸,桓散之身后的小师弟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还我大师兄!”
从不芜没什么兴趣看两个毛都没长齐的人斗嘴,她的修为还未完全恢复,独自摸索出境之策不知要摸到猴年马月,门弗隐两次想与她说话都被打断,从不芜虽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但跟过去瞧瞧,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她才抬步,南纪楚便让人拽住了她。
“你是谁?”
从不芜不知火怎么烧到了她这里,感慨幻境与她八字不合,桓竞霜已然不悦道:“南纪楚,放开她。”南纪楚见到她就烦,“卦上说了,本世子的姐姐就在这里,别逼本世子和你打架。”
桓散之低低嗤笑:“大言不惭。”
南纪楚装作没听见。
他梗着脖子固执地站着,还不知身后又来了一拨人。“古槐下从没这样热闹过。”
壮汉对丛不芜掬了一礼,又道:“不知仙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脸上一圈又硬又黑的胡子向上生长,遮住小半泛着水光的脸皮,看起来活似胡子成了精。
从不芜:“我不是仙家。”
拽住她的仆人看看络腮胡,又看看南纪楚,得了他的眼神,立时将手撤开,揣到了袖里。
络腮胡笑了笑,却不改口,说道:“诸位仙家,我是小蓬莱第六位境主,姓罗,你们做了什么梦啊?”众人不解:“什么梦?”
络腮胡笑眯眯的眼睛陡然睁成黑豆大小,接连问道:“你们入境前没有做梦吗?那你们是如何入的境,入境要做什么?”又是一番对答后,络腮胡道:“城中有座高阁名唤阮宫阁,小蓬莱便是阮公所设,阮公仙去后,此境便由境中人代为掌管,凡入境者,皆由阮公入梦引路,方可进入,凡出境者,亦是如此,方可外出。没有阮公指路,你们不可能入得了小蓬莱。”
众人无言,除却丛不芜,他们入境都是为寻人,哪里知道什么“阮公”、“硬公"?
络腮胡显然对"阮公引路"极为看重,他们对境内知之甚少,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南纪楚狐疑许久,直言不讳:“蓬莱不是仙境吗?这里算什么蓬…
络腮胡嘿然一笑,凑近他道:“阮公就是仙。”南纪楚看着眼前陡然放大的一张脸,大声道:“好丑的胡子,简直是在玷污本世子的眼。”
他随手一嬉,从身后嬉到一个仆人,当做盾牌挡在了身前。从不芜想了想,对络腮胡道:“是门弗隐让你来的吗?”络腮胡点头:“正是。”
从不芜:“他在哪儿?”
络腮胡立刻道:“仙家请随我来。”
桓氏子弟不想与南纪楚作无谓的纠缠,自然而然跟了上去。南纪楚也道:“快,快,跟上,跟上。”
仆人弯下腰,对他谄媚道:“世子,小人背您走。”南纪楚笑着掏出一沓银票,拍拍他的脸,赞许道:“小狗腿。”
仆人笑成一朵花,将银票接在了手里。
络腮胡走在最前头,从不芜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桓竞霜,此时门弗隐不在,桓竟霜才敢唤她“不芜前辈”。从不芜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桓竞霜不卑不亢道:“宁泫他们给我看过你的画像,你与画像上一模一样。”
从不芜疑惑,她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画像。“什么样的画像?”
桓竞霜沉吟一会儿,如实道:“我描述不出来。”一幅画像而已,丛不芜没有过多关心。
她侧眸,话锋一转道:“你年岁小,应该没见过门弗隐。”桓竞霜:“没有。”
“那你怎么一眼就认定,境中的门弗隐就是门弗隐呢?"从不芜循循善诱,“万一,方才那个人,不是你们道祖呢?”“不会的。“桓竞霜摇头,“道祖也与画像上一模一样。”从不芜称奇:“你们果真以画识人。”
“画是不会骗人的。“桓竟霜道,“因为墨已经足够暗了。”桓散之不知“不芜前辈"是谁,但却听懂了丛不芜与桓竞霜的话。
她也跟着桓竞霜唤丛不芜"前辈”,解释道:“前辈放心,境中的道祖肯定就是道祖,他身上带着道祖的画卷。”桓散之指了指身后剑袋里的画卷,又说:“你们的剑会认主,我们的画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