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死鹊桥上
闲置已久的阁楼里异味纷呈,雕梁已经腐朽,地上的砖线却很干净。
从不芜的手指甫一触上颓墙,指尖便漫开一缕微芒。青砖符文乍现,呈阴阳之势东西分裂,腥气扑鼻,臭气熏天。
明有河的手在脸前挥了挥,上前两步拨弄开碎石烂砖,看着石下绘出的血阵,拉长音调道:“难怪那姓柳的老得这样快,原来他在以心头血聚阵养花。”
血阵还在垂死挣扎,明有河一脸嫌恶,又啧啧有声地补充:“他还真把花当亲生子养了,不芜,你砍了他的花,即便不杀他,他也要气死了。”
鲜血中微小的花种群蚁排衙,鼠婴毛骨悚然,两手在胳膊上狠狠搓了一搓,锁眉压眼。
“好恶心。”
明有河:“还好他功法低微,不然麻烦可就大了。”这血阵没什么大门道,柳仙长准是从哪儿偷学来的,要紧的地方一个没学会,东施效颦,做不到秉轴持钧。明有河看完了,便把碎石一丢,吹口气就将血燃了。明黄色的火焰看起来温度不高,沿血阵速循一遭,阵中已经泛黑的污血“嗖”一下,就烧得一干二净。鼠婴纳闷:“这是什么火?”
明有河摸了一把他的头,卖关道:“不该问的别问。”料理完邪祟花种,从不芜换了个话头,转眸问道:“阿淇,你给我的那枚玉牌做工精巧,我很喜欢。你娘亲有没有在提过它的来历?”
“没有。"鼠婴说,“娘亲只说那是她的东西,让我放心拿着。”
“嗯。”
他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从不芜不再细问。
鼠婴揣摩着她的神色,思量片刻,仰起脸,两条眉毛依旧蹙在一起:“仙长,娘亲是从那个可怕的酒楼里逃出来的吗?”从不芜寂然,只是牵起他的手:“走吧。”鼠婴瞬时菱靡下来,嘴里却在自欺欺人:“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出阁回街后,鼠婴向斐禁招招手,“斐禁,走吧,回家了。”
斐禁迢迢对上他的视线,不紧不慢走来。
鼠婴指着血溅当涂的柳仙长:“他怎么办?”明有河笑着低头看他,“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怎……
鼠婴说出半个字,天际兀然划出四道剑光,飘来四个人。四人二男二女,无一不是绝佳相貌,脚下剑光隐隐,衣上金纹若隐若现,鼠婴眯起眼睛努力分辨,认出是金线柳叶。其中一人对从不芜遥遥拱手,口里道:“诸位,问鹊府主有请。”
府主?
几次三番死里逃生,鼠婴身心俱疲,早就惊飞了一魂二魄,此时忽见谪仙,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叩拜。明有河及时拽住他的胳膊,笑意只余浅浅一分。鼠婴不想当街丢人现眼,但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两颗眼珠一上一下跳动着,将要掉出眼眶了也浑然未觉。他躲开明有河,拽拽丛不芜的衣袖。
“仙长,我们回家去罢。”
娘亲还在等他,他若回去迟了,娘亲要担心的。“树欲静,然风不止。"从不芜没有看他,话音有些缥缈:“阿淇,你想不想为你娘亲找回一个公道?”公道?
鼠婴面露犹豫,很快又摇头,无边无际的恐惧渐渐将他淹没。
“我们回家去。”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这会儿又怕什么。”明有河乜斜过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鼠婴的退堂鼓打得太晚了些。
天上四人哪有肯放人离开的意思,如果丛不芜胆敢露出丝毫违抗之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四把剑就不是踩在他们脚下,而是一剑斩下来了。
“我们是走不了了。"明有河道,“不过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上的人自持身份,淡淡脾睨,并不下来。从不芜微微扬起头,出声询问:“敢问诸位仙长,贵府府主尊姓大名?”
四人彼此相视少顷,一人睐睐眼睛,答道:“安问柳。”从不芜点头,态度常常:“好名字。”
她先前还想过,“问鹊城"中柳色青青,一只喜鹊也不见,改名为”问柳城"才是名副其实,原来竟在不知不觉间歪打正着知道了府主名讳。
鼠婴走投无路,又把目光投向斐禁,松开丛不芜的衣袖,小跑两步,抱住他的腿。
“斐禁,带我飞吧,我害怕这里。”
他的左眼珠半掉不掉,莫名的惧意突入袭来,实在耐人寻味。
斐禁不动如山。
他也不走。
明有河分毫析厘,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猜想。他垂下惯常勾起的唇角,不计前嫌地一步移到斐禁身边,悄声问鼠婴:“小孩儿,你生前不会是安氏仙府里的人吧?”鼠婴一僵,左边一个斐禁,右边一个明有河,进退两年跋前嘉后,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对,将左眼珠往里塞了塞。他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
眼睛长回去,鼠婴却不说要走了。
他低低怯怯:“我知道,娘亲一直想知道生前往事……为了娘亲……
从不芜浅浅睬视,不置一词,转头对天上耐心即将告罄的四人道:“带路吧。”
她话里话外不见一点谄媚恭维,更没有胆怯畏惧与无所适从。
剑上四人思绪莫辩,不约而同向已经驾鹤西去的柳仙长投了一眼,见他被一击毙命,死状堪称凄惨,四人神态更是各异。仙府高门直耸入云,精雕细刻的柳叶细纹无处不在。从不芜凝眸,视线上移,果然在层台累榭上空看到了飘荡的青色仙府禁制。
酒楼里的那些法阵多则多矣,可眼前这个,才是她要小心应对的。
一入府门,鼠婴浑身血肉一颤,瞬息之间被打回原形。他半点也不敢张扬,可怜巴巴地缩在明有河怀里,双眶中没有瞳孔,却能看出他恹恹蔫蔫,精神不济。安问柳高居殿中,半数青丝藏于冕内,高冕之上,金线绕行。
一一她的府主之位,是在灵山受封。
从不芜对这些金线何其熟悉,但她从未听说过此人。“问柳"二字,闻所未闻。
冕上珠链自耳后绕过,垂落胸前,安问柳既是一城之主,自然矜贵不可方物。
从不芜百年所见,安问柳是第一个将金与玄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
她杏眼长眉,年岁很轻。
但眉锋太利,极有压迫感。
安问柳对明有河、斐禁混不在意,锐利眸光直直锁紧丛不无。
找出头目的眼力,她还是有几分的。
“今日灵童来报,庙堂弟子灵玉碎了三个,这是从未有过的。”
安问柳声如清泉,鼠婴听清楚她说了什么,马上阖上眼睛,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他黄泉路将近了。
安问柳轻缓话音,又道:“诸位既是自竹林前来,也算与我有些渊源,不妨将此事原委说与我听,若其责在他们,便是我管教无方,御下不严了。”
从不芜站得比她低,视线却是平视而去。
她分外冷静从容,从红狐狸到柳仙长,连带食鬼酒楼,一齐长话短说。
安问柳静静听着,末了,露出一丝笑。
“原来如此。”
她摘掉玄色手衣,露出细长洁白的手指。
安问柳似乎对丛不芜很感兴趣,仍旧对着她的视线,一指轻勾,勾来一缕游魂。
柳仙长的幽魂只有薄薄一片,腿脚汇作一团,浮荡在安问柳近前。
依旧是熟悉的阔面吊眼,眉心一个血窟窿,让他看起来更加有伤风化。
游魂欲作跪地之姿,安问柳轻轻摩挲指尖,它便大口一张,扭曲着脸面,沧然散去了。
安问柳捏碎了柳仙长的残魂。
明有河看在眼里,好一个下马威。
安问柳绝非善类,他不动声色向丛不芜移了几寸。斐禁总是游离又存在,此时连呼吸也微不可闻,仿佛浑然没了存在。
“仙门不养朽木。“安问柳缓缓起身,“让诸位见笑了。”厚重的垂幔落下一层阴影,恰好覆住她的眉眼。“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从不芜:“无可奉告。”
“哈。“安问柳笑出来,又说,“你有此等慧眼,不为仙门效力,当真屈才。”
从不芜不接话,反而道:“柳仙长应该与你关系匪浅。”安问柳细细打量着她,清晰道:“不错。但他只是在我近前伺候,算不上正式子弟。”
那就是心腹肱骨了。
从不芜细道疑思,“柳仙长只剩最后一残魂,投胎只能轮回畜生道。此人如此丧尽天良,生生世世为人鱼肉,不是更好吗?”
柳仙长贪心不足,给他一个痛快,是便宜了他。安问柳从她的话里咂摸出一些不甚明显的咄咄逼人,于是收起居高临下的审视,薄唇微启,冷哼一声,简单道:“蠢材。”这就是答案。
从不芜知道她是在骂柳仙长,不禁扬了扬眉。安问柳像是站够了,也看够了,对丛不芜失了仅有的兴致。她复又坐下,道:“我说怎么总不见她来。”这个“她”可以听出些许眷恋,从不芜大概猜到了是谁。一时间,她的心绪有些微妙。
安问柳:“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她像是被气到了,只是身居高位,发作起来也并不显山露水。
从不芜闭口不言。
明有河敛目谨思。
安问柳两手在腿上交叠,问道:“竹西知道你们入城吗?”从不芜:“不知。”
安问柳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分不清她对“不知"两个字是满意,抑或不满。
好半晌,她才道:“不知便好,这等闲事,还是不要烦扰她了。”
殿内寂静无比,气氛愈发诡异,脉脉暗流涌伏,从不芜身上的铜钱在隐隐躁动。
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按上一枚铜钱,从不芜心头划过一丝难言的晦暗。
安问柳:“你们去了靳氏地界,想必也晓得一些问鹊前尘了。”
“没有。"从不芜说,“我们一无所知。”这不是诳言,她是当真不知。
靳氏,酒楼,黄花,柳仙长,桩桩件件如乱丝满地,从不芜还没理出头绪。
“哦?"安问柳显然并不相信,谛视道:“若如你所言,上一任府主姓靳,你是从何听来?”
从不芜简作斟酌,回答她:“一只兔子。”“兔子?“安问柳不解。
何方高人也好,冤犯拦路也罢,她独独没料到会从丛不芜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从不芜扯出一点笑:“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海。”“原来如此么……”安问柳眼中闪过一道顿悟的亮光,也微微笑道,“我知道了。”
她对从不芜极其欣赏,话中不难听出她的赞许:“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太聪明了,终究不好。”从不芜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锋芒,“无论如何,聪明都是好事。”
对此,安问柳并不苟同。
她日理万机,不是来与从不芜论道的。
安问柳分外惋惜地叹口气,问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四个字?”
从不芜反问:“哪四个?”
安问柳俯下眼,“慧极必伤。”
大殿两侧仙府子弟凭空而降,安问柳倦怠地阖上眼,一手扬起,轻轻摆了摆。
“诸位,请吧。”
从不芜没有反抗,在仙府正殿与安问柳大打出手,她几乎没有胜算。
仙府禁制不是无用的摆设,她可不想稀里糊涂交代在这里。明有河有样学样,安然受捉。
这对斐禁来说,有点像是无妄之灾。
明有河想让他走,话还没说出口,突然想起来,他分明是自己跟上来的。
明有河在心里暗道一句"自作自受”,准备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随便跟着人跑动跑西,之后再寻个时机,助他逃命去。鼠婴自觉命里该有此劫,生前死得早,劫难在死后一并降下来了,终于极其难得地闭了嘴。
可他什么动静都没有,明有河又不放心。
低头一看,原来鼠婴不是移了本性,而是已经吓昏过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垂死的畜生尚且会做困兽之斗,丛不芜几人的安静不同寻常。
安问柳凉凉地看他们最后一眼:“诸位若是打算逃出府牢,大可现在就死了这条心。”
从不芜的手被钳制在身后,还没被押出大殿,安问柳的声音落在身后,自负至极,自满至极。
“不要让他们活到明天。”
弟子齐声道:“是。”
问鹊仙府之外布有法阵重重,仙府之内更胜一筹。打头的一名弟子将腰上玉牌贴在巨石之上,府牢外顷刻绿芒遮天,牢门大启,地上的符文突兀浮现,又刹那消失。一门之隔的牢中潮湿灰蒙,暗无天日,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鬼火照行。
从不芜左右探查,这里虽是阴风阵阵,却比灵山的黑水牢舒适多了。
来到府牢深处,押解的弟子再次动用玉牌,打开沉重牢门,将他们毫不客气向里一推,冷嗤道:“妖魔精怪入城便罢,竟敢闯入仙府,小妖,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绝计走不出府牢半步。”
从不芜停在耳里,她现在的确一筹莫展。
从不芜想迈一步,脚却动不了,地上竞然生出一条腕粗的锁链,锁链如生双目,自动缠绕紧扣,将她的手与脚牢牢紧缚。四壁之上布满符文,弟子捏指念咒,催符闭门。“小妖,好好享受最后一刻吧。”
四周顿时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不见,唯一亮起的两点,是明有河的眼睛。
府牢自有酷刑百般,只是牢中久无囚犯,如今准备起来,需要耗费一些时间。
这些时间够他们跑的了。
从不芜手指一翻,一条小蛇顺着她的小腿蜿蜒而上,鳞片滑动,冰凉的触感让人一下清醒。
小蛇丝丝吐出红色蛇信,绕着锁链行过一程,锁链摇身一变,变作另一条蛇,与它一起湮没在黑暗中。明有河的逃脱之法与从不芜大同小异,这锁链不是凡物,来硬的反倒得不偿失。
鼠婴终于从昏睡中醒来,脸上郁色重重叠叠,愁云惨淡。明有河捏捏他的脸,“你再睡下去,我们逃跑就不带你了。”
鼠婴是一只鬼,夜间视物与白日里并无差别。至于丛不芜与明有河因何视力毫不受阻,鼠婴只当是他二人道法高深,不疑有他。
鼠婴环视周围,发现少了个人:“斐禁呢?”明有河转头,果真不见斐禁。
“许是自己跑了。”
一入牢中便是九死一生,斐禁作为一个修为不知几许的人修,当然走为上计。
只是这一路看守周密,稍有不慎还会落入阵网,斐禁若真凭一己之力躲过去了,当称一句“足智多谋”。鼠婴将头一歪,空无一物的眼眶陡然睁大了,惊喜道:“他在那儿!”
明有河的眼光追随过去,看到石壁上竞有一条缝隙。缝隙里露出来的一截衣袖沉紫如墨,正是斐禁。问鹊仙府的人脑子没白长,竟然知道要将人修与妖修分开来关。
明有河走过去,隔着缝隙小声道:“斐禁。”衣袖果然一动。
很快撤开了。
鼠婴
他一手抵着下巴,思索好一会儿,眼睛向后看着明有河:“你惹斐禁不开心了吗?”
明有河:”
简直放肆,何出此言?
他不言语,鼠婴又说:“斐禁好像不喜欢你。”“一边儿去。"明有河两手推着他的背,“你再乱说话,我们逃跑就真的不带你了。”
好吧。
鼠婴站在一旁,佯装乖巧。
从不芜对他们的一言一行好似混不在意,兀自在面前的石壁前蹲下|身,在石脚处屈指叩了一叩,没听出什么声,又用指腹摸了一摸。
石壁上的符文不能轻易触碰,那条缝隙可以说百无一用。明有河小心地与石壁隔了一段距离,善心大发地隔墙问斐禁:“斐禁,你想好怎么出去了吗?我们可不能在这儿等死。”斐禁沉默以对,半点衣袖也不露出来。
他摆明了不想理睬明有河。
“成,你就闷着吧。”
明有河耐心有限,既然吃力不讨好,便也不再管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鼠婴天真道:"你会变瞌睡虫吗?让府牢里掌刑的弟子都睡一觉,我们是不是就能逃了?”明有河却说:"瞌睡虫不顶用。”
这里处处都是禁制符文,瞌睡虫连这道石壁都飞不过去。他们要找,就要找个与问鹊仙府颇有牵连的,方可平安躲过禁制。
而且,不能是活物。
这样才好拿捏。
鼠婴绞尽脑汁也毫无头绪,愁容满面。
他揪着黑鼠的耳朵,寄希望于明有河。
拧眉不展之际,明有河突然灵光一现,“有了!”他将衣袖一翻,取出两颗花籽,哈哈一笑,道:“差点将它忘了。”
鼠婴扒着他的手低望一眼,“这不是那朵大黄花的花籽吗?你从哪里弄的?”
“捡的。"明有河随口应承。
他低低念了一句咒,两颗花籽便各自生出一对透明翅膀,在逼仄的牢房内横冲直撞。
待撞到南墙东角,它们不谋而合地向后一退,攒起力气向前俯冲,穿过了厚厚的石壁。
就是那儿了。
明有河把手按上去,这儿的符文威力最小,是最好的突破囗。
他到底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善心,将剩下的最后一个花籽撂到缝隙另一头,“斐禁,别说我与不芜对你见死不救。”良心大安,明有河这才回头。
“不芜,我们……”
“不芜?”
鼠婴跟着回头,丛不芜又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丛不芜的神出鬼没,这回倒没多惊讶,只是跟着明有河唤了唤:“仙长?”牢门一动,自外开启。
从不芜全须全尾地站在门外,“出来吧。”鼠婴飞快地窜过去,一惊一乍:“仙长,你怎么出去的?”他方才只是以为丛不芜隐去了身形,府牢一座天罗地网,也拦不住她吗?
难道她已经有飞天入地之能,即将得道飞升了吗?从不芜轻描淡写:“很简单,硬闯出来。”鼠婴不免愕然,那些符文他只要靠近一线,就觉得浑身灼热滚烫,剧痛难当,若是强硬横穿过,许是只会剩下一张鬼皮。明有河将她上下看一眼,欲言又止:"”你……”从不芜:“我没事。”
千言万语反而无言无语,明有河歇下探究心思,他不想听从不芜是怎么闯出来的
只是脸色却算不上好看,终是憋不住,问道:“一次两次无事,三次四次呢?”
从不芜道:“我心里有数。”
明有河无言以对,只能躲开她的视线,生硬道:“去看看斐禁吧。”
从不芜眉眼间陡然染上冷情,语气也冷下来:“不必管他。”
她转身径直离去,一边走一边道:“那些弟子睡不了多久的,我们动作要快。”
明有河狐疑地看她一瞬,途径囚禁斐禁的牢房时,脸上神情又变了一变。
那扇门,是开着的。
“斐禁不会已经死了吧?”
鼠婴拉着脸。
“没有。"从不芜察觉到明有河的目光,脚下不停,向他道,“不是我做的。”
明有河:“想也知道不是你。”
从不芜对斐禁的态度可以衬得上是落落穆穆,待理不理。他只是捉摸不透,“斐禁的来头,恐怕不小。”鼠婴隐隐觉察到一丝复杂与深奥,一个话头也不接。他为数不多的察言观色,都用在丛不芜身上了。至于那些睡得东倒西歪的弟子,他也不想费心去猜究竞是从不芜所为,还是斐禁的手笔。
从不芜走到一半,脚步变得越来越慢。
明有河谨慎地观察了下前方,旋即明了,问道:“引路符失效了?”
那只黄色的飞虫晕头转向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向东转一转,又向西飘一飘,不知是要往东,还是要往西。鼠婴抽着脖子一望,立刻道:“那我唤一只黑鼠来。”明有河摸摸他的脑门儿,含笑道:“我倒忘了,这里是你的天下。”
府牢内土生土长的黑鼠早就将路记得滚瓜烂熟,救人虽是指望不上,带个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鼠婴将嘴唇嗦成一个圆形,吸一口起,吹出一个哨音,不过半息,一只甩着长尾的黑鼠就溜了出来。它带起路来驾轻就熟,伏在鼠婴脚边动一动鼻尖,就确定了东西。
鼠婴出了如此大力,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骑在黑鼠身上把头一昂、胸一挺,把自己想象成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只是走着走着,他威风大退,感觉到了不对。他比丛不芜迟钝许多,连他都觉得脚下不似来时路,从不芜为何什么也没说?
鼠婴心里惴惴不安,不敢继续往前走,拍拍屁|股下的黑鼠,带路的黑鼠也停了下来。
鼠婴走到丛不芜身边:“仙长…”
从不芜一眼看破他所思所想:“别怕,继续走。”鼠婴又拿眼睛去瞧明有河,明有河竟然也说:“别怕,继续走。”
若不是触感真实,语气熟悉,鼠婴都要怀疑他们是幻境。他木讷道:“哦。”
纵使不解其意,但听话总是没错的。
鼠婴点点黑鼠,黑鼠继续引引路。
它的四条腿越走越快,前路却越来越狭窄,青苔湿滑,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显然已经久无人迹。
这下鼠婴说什么都不想走了,“仙长……”“让它回去吧。"从不芜道。
鼠婴对带路的黑鼠说了句什么,黑鼠在他脚边转了转,拱起一块石头,倏忽钻到了洞里。
窄道仅容一人通行,青苔尽头处,果然不是府牢之门,而是一面黑漆漆的石壁。
前路不通,就只剩下左拐一条路可走,鼠婴心下一横,悄悄给自己壮了胆,一鼓作气骑着黑鼠拐了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
禁制的绿光好似幽冥鬼火,再也不是盎然生机。白骨堆积成山,望不到峰顶,伏尸不知凡几,惨淡凄然。鼠婴瞪大眼眶:“这是……骨头?”
他吓得呆若木鸡,口齿不清,黑鼠也四爪一折,趴在了地里。
鼠婴泫然欲泣:“仙长,我害怕。”
明有河弯腰将他抱在怀里,捂住了他的眼。从不芜转着眼睛略一梭巡后,在一副头骨断裂的枯骨面前停下。
她先道声"叨扰",又道:“起。”
断裂的头骨“咔嚓”一声四分五裂,从不芜皱眉,正要作法将它复原,它的骨架竞也哗然裂开。
如此接连断裂三副,才露出枯骨下的一个洞口。鼠婴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睁开一只眼睛偷觑,惊呼出声:“好大的洞!”
这洞口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大”,只是在此地,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方才引路黑鼠钻进去的那个鼠洞,还不至它的八之其一。明有河也疑惑,府牢中除了老鼠,很难再有其它活物,可这洞口,显然不是鼠洞。
他又仔细看了看,奇怪道:“这个洞看起来,怎么像是兔子打的。”
从不芜:“就是兔子打的。”
她在洞边捡起一根动物软毛,“看,白色的兔毛。”此间潮湿阴暗,兔毛不知因何没有变成泥灰,丛不芜不免又想起来那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兔精,她松开手指,将那根兔毛放飞,抱着且试一试的心心思,道:“走。”兔毛并无反应,向地面坠去。
从不芜大失所望,岂料兔毛坠了一半,又升腾起来,在碎裂的白骨周围盘旋一圈,调转方向向前飞去。路上青苔渐稀,逐渐多了许多灰尘,左右两壁上的符文也愈发浅淡,直至隐去不见。
走了不知多久,四周已经不再像是府牢之内,黯淡的光线漫进来,兔毛终于无力落了地。
一扇大门紧紧闭合,明有河伸指试探,发现门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禁制。
“真怪。”
他一手抱着鼠婴,另一只手用出三分力气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
明有河问丛不芜:“要不要想办法打开它?”从不芜道:“阿黄,牵住我的手。”
明有河把手放在她手心,丛不芜又说:“闭眼。”明有河心心道:又来了。
接着乖乖闭眼。
从不芜的指尖四季冰凉,掌心却很柔软。
明有河双目睁开一线,八方光景果然蓦然转换一一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内。
只是这门,还不如不过。
鼠婴要转头,明有河一手按住他的后脑,问道:“真的要看吗?你可要想好。”
他越是阻拦,鼠婴越是千百好奇。
“要看。”
鼠婴的声音闷在明有河怀里。
明有河移开手,鼠婴颈项一捏转过脸,闯入视野的场景却没他想得那样不堪。
依旧是森森白骨,依旧是层层累累。
鼠婴从明有河怀里跳下来,坐在黑鼠背上,又仔细看了一看。
直到这一眼,他才端详出来两处白骨略有的不同,鼠婴转转眼睛,想起娘亲说过的仙门灵骨,大抵便是这些了。白骨之上各有一枚绿色玉牌,却没有散发微光。玉牌已损,其主已逝。
这是靳氏满门。
明有河神情复杂,从不芜沉静如湖。
“阿淇,“她看着黑鼠摇来晃去的尾巴,“你可不可以问问牢中黑鼠,靳氏因何死在此处?”
鼠婴没想到这一层,点了两下脑袋道:“可以。”牢中鼠知晓牢中事。
府牢与仙府其它各处不同,黑鼠的存在反而为府牢平添佳色,仙府子弟不会动辄对黑鼠喊打喊杀。
要问仙府其它诸事,府牢黑鼠或许一概不知,但是这儿发生的一切,它们应当是曾亲眼目睹过的。
鼠婴掉转一面,甩甩座下黑鼠的尾巴,一只体型更小的黑鼠便从暗处钻出来,凑到鼠婴身边。
它爬到鼠婴手中,与鼠婴耳语一番,鼠婴的脸色变得很是奇怪。
他没去看从不芜,而是匆匆挥手让黑鼠退下,又唤了另一只来。
有一便有二,鼠婴的面色来回变幻,接连唤了六、七只黑鼠,才在丛不芜疑色的目光中开了口。
他窘迫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些黑鼠无缘得见,对仙府迭权只是道听途说。安问柳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从不芜并不奇怪,安问柳虽然负材矜地,但也智谋过人,精细入微,并不好对付。
但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从不芜还有一计,只是此招有些凶险,一着不慎容易被迷惑心智,再也醒转不来。
她说:“问问骨头吧。”
“不芜!”
明有河急切向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从不芜却很认真,“当今唯此一计,眼见为实。”明有河大可以辩驳,别的法子不是没有,但他心知肚明,问骨是下策,亦是上策。
它下策在凶险,上策在省时。
从不芜不喜夜长梦多。
明有河自然坳不过她。
从不芜划破手指,一滴献血落在身边的白骨上,血色顷刻漫延,在白骨上绽出一朵血花。
场景并未转换,从不芜缓缓站起来,“好了。”鼠婴驱策黑鼠碰一碰石壁,手指竞然穿了过去。“是虚的。”
他们进入白骨幻境了。
幻境之中,恰好时值早春,柳絮纷飞如雪,半空冷月正明。他们轻易就出了幻境中的府牢,只是视野受限,无法俯视全城。
从不芜摘下发间唯一一支银簪,眼也不眨地在腕上一划,摘下铜钱蘸上献血,往月色茫茫间一抛,三人便摆脱桎梏,登上楼顶。
靳氏仙府层阁林立,原来那片荒凉的废墟之地,也曾如此繁华莫及。
仙府内空无一人。
府外道道青光大盛,鼠婴脚下没站稳,身|体左右一摇,明有河将他牵住,一转眼就与丛不芜身至靳氏仙府之外。街上柳色正好,白色的柳絮沾了一点红。
问鹊城门紧闭,怨气被大开的禁制死死囚困于城中,街道妖魔横行,百姓惨嚎悲鸣,却不见仙府子弟。他们血衣躺在柳下,死在问鹊法阵里。
柳下法阵悉数开启,一阵一条命。
谁的魂魄被谁吃进嘴里,弥天血腥催人作呕。一只抱头小鬼踩过阵眼,法阵竞然毫无动静。真相明晰,明有河道:“这些法阵,被人动过手脚了。”从不芜:“嗯。”
错把仙长当作魔,误把妖魔认作仙。
他们的玉牌同样毫无动静。
鬼食怪,妖食人,人间惨状尽在此城。
柳絮飘飞迷人目睛,丛不芜移开眼。
玉牌失灵,屠尽满城。
这一招高就高在始料不及,杀人诛心。
远处还有一人身披银辉,背月而立,癫狂鬼怪视她为无物。她腰间有亮光微现,那是靳氏玉牌。
举目之内,唯一一枚完好无损的靳氏玉牌。从不芜与明有河的声音同时响起。
“安问柳。”
“好个安问柳。”
照此情形,酒楼中的四名靳氏子弟,应是早已遭她毒手。鼠婴背过头去,望着身后倾泻无垠的月光。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呼。
从不芜低头,看到一条拇指粗细的金瞳黑蛇。“这条蛇……
明有河话至中途,急忙收了话音。
他注视着从不芜,这条蛇,在他们下灵山时,也曾见过。从不芜毫不留情地将小蛇踩在脚底,用力碾了碾,道:“无事,你不必忧心。”
天边移来一朵黑云,遮住皎洁月色,从不芜的面容在此一瞬变得朦胧不清。
明有河放低声音,藏意道:“不芜,我们该走了。”他一语双意,幻境久待不得,问鹊,也不宜久留。从不芜:“是该走了。”
话音落罢,他们便来到了靳氏废墟外。
鼠婴故技重施,再次伸指去碰身旁的断壁残垣,被明有河拉了手。
他道:“别摸了,这是真的。”
鼠婴头脑发蒙,跟不上他的话:“我们出了真的府牢了吗?”
“你是有多瞧不起东湖仙长?”
明有河一顶高帽扣下,报了鹊河之畔鼠婴祸水东引之仇。鼠婴连连摆手:“我没有,东湖仙长是最厉害的。”他要找丛不芜表证真心,扭头一看,丛不芜又不见了。“东湖道长真的没有飞升成神吗?”
来无影、去无踪,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这就是神仙。
“神仙啊?"明有河翘起唇角,语气变得轻缓温柔:“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是夜,春风拂起,第一朵柳絮姗姗来迟。
安问柳于塌上浅眠,只是并不安稳。
她曾有过一段流绪微梦。
那段记忆无法言说,她从未宣之于口。
安问柳只知自己名姓,除此之外,居无定所,举目无亲。她一路流浪,风餐露宿时时有,野寺破庙常是奢望。那时,她跛脚游走至问鹊。
至于为何跛脚,她早就忘却了。
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问柳总是记不长的。她能安稳长大,除却上天厚待之外,自己偷鸡摸狗的本事也功不可没。
安问柳的脚步与她的心一样,不走正道。
她只挑小路走,免得撞上贵人。
可问鹊这等繁华之地,哪有贫困人家呢?
安问柳走到一座深宅大院的角门边,以为这就是正门,不巧腹中空无一物,正饥肠辘辘,于是她熟练地把眼一耷,眉一怂,做出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随即抬手叩门,祈盼有人能施舍饭食,救她一命。安问柳知道,穷人总是会接济穷人的。
这种让人捧腹的行径,出于他们的同病相怜。只有愚蠢的穷人才会有这样的善心。
而安问柳恰好极会揣摩人心。
开门的却不是个戴巾的老妇,而是一个半大少年。他的面庞生得白白净净,年岁要比她小得多,但安问柳却矮他一头。
少年看她灰头土脸,粗衣灰衫,向后招手,唤来一个仆从。他说:“给她一碗饭。”
仆从就端来一碗饭。
少年没有多言,坐上马车与同伴相携出得门去。安问柳坐在角门边狼吞虎咽塞下一碗米饭,将门板重新叩响,对接碗的仆从道:“多谢。”
然后,她没走。
有一样东西,她极想要。
少年腰上悬挂着一枚绿色的玉牌,上面应该是有一个字的,但到底是什么字,安问柳不认识。
她从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识。
但她知道,那枚玉牌一定是个好东西。
少年已经有偌大家产,那枚玉牌就算舍给她,又有何妨?自古有得必有失,少年已经有了仆从如云,有了家财万贯,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太不公道了。
真是有失偏颇。
安问柳走山入林,没有沦为豺狼虎豹的腹中肉餐,自然是有一技傍身。
她会画阵,而且似乎水平相当不错。
这是谁教的?
是破败道观里的老道,还是孤村荒寺的和尚?安问柳不记得了。
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问柳总是记不长的。安问柳从正午阳光大盛,等到月上柳梢。
少年迟迟归来,与赶车的马夫一起,两人一马一车踩到了她用花草摆的拦路阵里。
马夫早就摔晕过去,少年也人事不省。
安问柳眼看就要得手了。
只是有只喜鹊。
可惜有只喜鹊。
这是什么城?为什么夜里还有喜鹊?
安问柳想不明白。
那只喜鹊从马车里飞出来,飞过墙头,飞到少年家里,去通风报信。
角门很快被人打开,来了好多人,他们举棍拿棒,口水飞溅。
“什么人!”
嘈杂的动静惊醒了那个少爷,他神色恍惚地站起来,看着安问柳:“是你?”
人声纷乱,安问柳扭头就跑。
她飞快地向地上看一眼,万幸她摆的阵已经被这些人的脚步踩乱了,变成几株野花几棵杂草,被人踩在脚底了。“站住!”
“快抓住她!她定是来挖灵的!少爷刚结灵!”什么挖灵?
天地可鉴,安问柳只是想要那枚属于她的玉牌而已。只要她看上的,就是属于她的。
一次失手算不得什么,她还会再来的。
安问柳乘着风,跑得越来越快。
有软绵绵的东西飞飘过来,是柳絮。
这城真奇怪,柳絮竟然飘得这样早。
柔软的柳絮经过安问柳的蓬头垢面,抓住她的头发,就要赖不下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快去请靳氏仙长一一”很快,安问柳就走不动了。
四面八方,明明都是路,但是她跑不出去。天上是站着几个人的,踩着剑,好不威风。至于他们是何种模样,月亮太亮了,安问柳看不清。“靳云拂来了。”
安问柳不知谁是“靳云拂”,只是天上那些人垂眼向地上一看,就断然开口:“如此邪道,怎可入城?”“此女心术不正,留她不得。”
底下的人挥舞着棍棒,像一群附和主人的狗。“邪魔外道!”
“原来是个邪修!”
之后的话就极其不堪入耳了。
安问柳选择了遗忘。
那些棍棒没有落在她身上,站在最前的人一直沉默不言,想必就是“靳云拂”。
盯着安问柳看了一阵,靳云拂说:“放她出城。”安问柳捂着脑袋抬起眼,他们也有玉牌。
人人都有,只有她没有。
靳云拂恰巧路过此地,尚有要务在身,因而并未多留一刻,御剑离去。
他拦住安问柳又守护她的结界自然也跟着破了,安问柳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打。
她不断辩解着"我不知道′挖灵′是什么”,可终究无人肯信。安问柳想,靳云拂为什么不多留一留呢?
这是一场欺凌,一场当街欺凌。
这真是一场莫大的侮辱,别人有的,安问柳都不能有。连想一想,也是过错了。
安问柳的两只脚都不大好了,她鼻青脸肿,比来时还要狼狈几分。
她最后望了一眼问鹊城门,沿着一条银带似的河,走上一座壮观石桥。
安问柳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好景,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她的腿怕是不能要了。
她又想: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日后一定要离仙门修士远远的。
他们都是是非。
而自己是一池清水。
一只喜鹊停在桥面。
安问柳烦躁地丢过去一个石子,可惜没砸到。连喜鹊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安问柳不禁咬牙切齿。“该死的喜,……”
“到底哪里没有喜鹊?”
“玉牌我是一定要得到的,自己做一个也很好,它是真漂亮…
朦胧间,安问柳忖度起要去找块什么样的石头,才能做出那样光洁明亮的绿色。
若是找不到,就去偷一个吧。
安问柳是从不认输的。
突然有人操了操她,“起来!”
安问柳掀开疲惫的眼皮,“什么事?”
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来人腰间,可惜,他没有玉牌。不然她就可以试着抢一抢了。
用抢的,可比自己亲手去做快多了。
“就是她!”
“就是她想挖少爷的灵!”
安问柳一下清醒了。
“我没有想挖……”
一群自作主张的恶仆不肯听她辩解,不由分说就将她的手脚统统捆住,又把她高高抬起,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把她丢到鹊河里喂鱼。”
“对,喂鱼!”
安问柳大声叫起来:“你们敢!”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句话,竞然也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安问柳从前越货杀人,总听人死到临头还要高呼一句“你们敢”。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的?
恶仆嗤嗤一笑,“我家少爷已经入选仙门,得了靳氏玉牌,你看我们敢不敢?”
“少爷纯良,说要来救济你,真是可笑,让你入府,府上定是引狼入室!”
“扑通”一声,几人拍手走了。
“这样鹊河不就脏了?”
“鹊河流得这样快,不出一月,河水就会换上一换,这丫头未必会死在哪里呢,你担心什么?”
入水的一瞬间,安问柳没有感到湿意。
她也不想挣扎,挣扎已经毫无意义。
安问柳认了命,开始盘算起下辈子。
来生做一条鱼也不错,这样就不会淹死在水里。下一刻,刺骨的河水将她包围,她离奇地感到一股暖意。也许这就是濒死之际,万事万物都是反的。俄而,她便没了意识。
安问柳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看来上天待她当真不薄。
她身上清清爽爽,换了一身衣裳,头发还是乱的,却不脏了。
安问柳身在一间草庐内,鼻尖萦绕的是竹子的清香。桌边的人听到床上的动静,扭过头来。
“你醒了?”
安问柳寂而不言,静静打量眼前的人。
阳光透过大开的木窗照进来,她坐在矮凳上,腿上放着一个畲箕,畲箕里装着几味新摘的草药,还有几片竹叶。察觉到安问柳滞涩的目光,那人道:“这是淡竹叶,可以去烦热,要给你入药的。”
原来是个小郎中。
安问柳目光上移,见她翠袖半挽,打扮得很是利落,干干净净一张脸,只是瘦了点。
安问柳透过窗户看到成片的竹林,艰难地动了下嘴唇,哑嗓问:"这是哪里?”
“山里。”
安问柳:“问鹊里还有山吗?”
“这里不是问鹊,问鹊距此要有几百里。”安问柳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欣喜,她本来就不该死。她平平淡淡道:“哦。”
那人继续说:“前日一早,有只喜鹊落在窗上一直叫,我赶也赶不走,它带我去河边,我看见了你。”又是喜鹊。
安问柳闭上眼睛,不想搭话。
“是它救了你。”
“不,"安问柳满心厌烦,“我讨厌喜鹊。”“我叫阿覃,你叫什么名字?”
安问柳不想说:“忘了。”
阿覃给她倒了水来,水也装在竹筒里。
“你有十四了吗?”
安问柳睁开眼睛,撞上她的眼睛,阿覃怔了一怔,自言道:“你应该比我小一点,我十五了。”
安问柳:“十六。”
她身板单薄,体形瘦小,本来就比同龄人矮。阿覃笑一笑,“那你比我年长一岁。”
安问柳喝了水,熄了嗓子里的火,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被人捆住手脚扔进河里吗?”“我为什么要问?"阿覃接过空空的竹筒,下一句话让安问柳一时答不上来,“我问了你就会说吗?”安问柳心心觉好笑:“那你问我姓名年岁,我就一定会说吗?”
“可你说了。“阿覃一本正经。
安问柳一噎:“我说的都是假的,专门用来骗你的。”阿覃心胸宽广道:“问姓问名只是方便称呼,你骗就骗了,都是一样的。”
“年岁也是为了称呼吗?“安问柳问完一句,刻意咬重了字,添道:“阿覃妹妹。”
阿覃又在矮凳上坐下,低头拨弄着参箕里的草药,羞赧道:“是私心。”
风穿竹林,翠叶微响。
阿覃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神采飞扬,一颗心都飞了起来。她的情绪并非毫无依据,“你是今年第一个来竹中草庐的,你来了,就有人与我闲话了。”
仗着阿覃看不见,安问柳轻蔑一笑,躺下去,没了声音。闲话有什么好,等她养好伤,就要离开这里,去找绿色的石头,打磨一块漂亮的玉牌。
安问柳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阿覃知道她在假寐,又问:“你无处可去吗?”
她的闲话真的很多。
安问柳不悦皱眉:“是,我无处可去。”
她忽然起了捉弄人的念头,撒谎道:“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其它的都不记得了。我无家可归了。”她当然记得。
她什么都记得。
安问柳甚至记得,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叫靳云拂。只是她也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阿覃欢喜道:“那你跟着我吧。”
真是个蠢人。
安问柳装作没听见:“什么?”
阿覃又说:“我会照顾你的。等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就央他将你也接去。”
“你还有哥哥啊。”
安问柳混不在意,说得心不在焉。
自此之后,阿覃再也没有提过“哥哥”。
很久之后,安问柳想,这是阿覃的过错。
竹林实在太安静了,红日东升西落,阿覃一直没被接走,也变得竹子一样安静了。
阿覃坐在茅檐下,畲箕已经破了三五个,她又编了个新的。她的手指翻来翻去,把草药挑挑拣拣,不中用的丢在脚边,过一会儿又觉得可惜,再捡回参箕里。安问柳坐在一旁认真看着,忽然说:“阿覃,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阿覃停下动作,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安问柳道:“我们安安稳稳,一直留在这片竹林里。”阿覃的笑容淡淡的,“这里与世隔绝,实在没趣儿,早晚有一日,你会厌烦的。”
“不会的。”安问柳笃定道,“阿覃,不会的。”她打算忘掉一切。
她什么也都不要了,她想留在这片竹林里,直到死去。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掉一切。
冬去春来,月色苍茫悲凉,柳絮飞过青竹西,落在草庐边。阿覃在山上采药,捡到一只兔子。
它胆子很小,瑟瑟缩缩躲在阿覃怀里,
安问柳:“好漂亮的兔子。”
阿覃轻轻抚顺兔毛,点点头,开怀道:"它的眼睛是蓝色的。”
那年的柳絮不同往常,之后过了许久,安问柳也没等来柳絮飞飘。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
但这无关紧要。
阿覃拍拍衣裙上的泥尘,把采药的背篓放在门前,卷起衣袖进了草庐。
她向桌上一看,问道:“兔子呢?”
站在窗边的安问柳回转过身,目光阴冷,手里捏着一枚玉牌。
她笑了下,“有人来找过你了。”
阿覃眼中一亮,将玉牌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道:“阿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安问柳已经长得比阿覃高出许多了,她淡然垂着眼眸,问:“你哥哥是靳云拂?”
玉牌曾安问柳朝思暮想又求而不得之物,如今再看,她却觉得不过如此。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地留在竹林里吗?”阿覃道:“我们不在竹林,也能长长久久的。”安问柳一直冷硬着面庞,阿覃的笑容也隐下去,她将玉牌搁在手边,关切问道:“阿柳,你怎么了?”靳云拂高高在上,修为、地位、玉牌,他什么都有。如今又要来抢安问柳唯一的阿覃。
今日之前,安问柳从来没有瞧清过靳云拂的样子。她连靳云拂生了何种相貌都不知晓,但她就是恨着他。执着地恨着他。
因为那日她只听到了靳云拂的名字。
她只记得靳云拂的名字。
不恨靳云拂,那她要恨谁呢?
难道要她恨自己吗?
她差点丢了性命,如此深仇,总要找个人来恨一恨,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安问柳一把抓住阿覃的手,指下用了十成十的力,上身跟着前倾:“你是靳家的人?”
阿覃满面茫然,“…阿柳?”
“这是靳氏玉牌,你要回靳家……
安问柳呢喃着,喘口气,步步紧逼:“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柳。”
一只喜鹊跳上窗棂,却尖嘴紧闭,一声不吭。它已经被安问柳打怕了。
安问柳笑了下,垂下头,两人鼻尖贴着鼻尖。“你骗我。”
“连你也骗我。”
“你也不要我。”
就在此刻,安问柳耳畔又想起许多话。
有人曾说她“心术不正",有人曾说让她进府是“引狼入室”。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这一切。
她为什么没有忘掉一切?
记忆越模糊,她的恨意越深。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恨。
“阿柳,你怎么了?”
“阿柳,你醒一醒。”
喜鹊展翅飞走了,窗外只有柳絮纷飞如雪。“阿覃!”
安问柳蓦然睁开眼,凄惶眸色尚不及掩,她忽坐起来,唤道:“阿覃。”
室内檀香袅袅,琉璃盏彻夜长明。
轻絮飘,夜未央。
安问柳目望着不远处的玄衣金冕,失神良久。那些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阿覃早就不在了。
她要见一见阿覃,只能在梦里。
梦中的柳絮,会飞过竹林之西,落在草庐之畔。安问柳披上薄衣,推开窗扇,抬指捻住一朵柳絮。问鹊的春天终于来了。
“阿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