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员外与曹府侍从见礼晃冷剑金衣,长身玉立,与城中所奉神像相貌无二,当即跪地,拜上三拜,叩了一个响头。
他们深深埋首:“仙人。”
仙人显灵了。
礼晃静静看着,不言不语。
曹员外松动的脸皮一颤,抬起脸强自笑道:“府上已备下薄宴,诸位请——”
礼晃皱眉,想要推辞。
约枝堂似有所觉,扯住他的衣袖,柔弱道:“阿晃,我的腿好酸,歇歇吧。”
她从没踩过剑,更别提在天上飞,双脚又酸又软,楚楚可怜,
礼晃任她拉扯,转头对闵宁泫道:“去,跟上丛不芜。”
闵宁泫欣然领命,欢快地跑进曹府。
“师娘?”
没有动静。
她等上片刻,又呼唤起与丛不芜一同消失的明有河。
“明前辈?”
依旧无人应声。
照理来说,丛不芜与明有河不会听不见她的呼喊。
难道是在躲她?
闵宁泫颇有耐心地将曹府逛了两遍,却仍然寻不到丛不芜的半点影子。
眼见日落西山,她不免心急如焚,喊住曹府侍从询问。
侍从听罢闵宁泫的描述,却俱是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人入府。
怎么可能,他们明明……
坏了。
闵宁泫心里打了个突,登时一脸惊悚。
她慌不择路地直奔正堂,将苏涉水与周迎送扯到门外,压着声音脱口道:“不好了,师娘与明前辈私奔了。”
苏涉水瞪大眼睛,忙捂着她的嘴,偷偷看向房内的礼晃。
以礼晃的修为,什么话听不见?
闵宁泫寒毛直竖,马上扑到礼晃面前求饶,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
她跪在地上,礼晃看也不看,不近人情地宣判:“闵宁泫,言辞不慎,回山后,领罚十鞭。”
苏涉水出面打圆场:“师尊,不如我去找找看吧,师娘与明前辈保不齐在屋顶上说闲话呢。”
礼晃却道:“不必。”
曹员外与曹夫人不动声色地互相看一眼,原来灵山仙人的道侣,不是他身边的约姑娘。
苏涉水依命退出门外,礼晃虽是面色如常,却默默放出神识,在曹府内飞速游逛了一遭。
他没找到丛不芜。
也没找到那条背主的狗。
曹员外为夫人夹着菜,忽然打了个冷颤。
房中仿佛冷了不少,他搓搓胳膊,借着余光瞧一眼礼晃,随即敛色屏气,坐直了身|体。
仙家诸事,凡人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阿晃。”
约枝堂也发觉了礼晃的异常,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礼晃慢条斯理起身,脸上寒意渐盛。
“我去去就回。”
约枝堂想抓住他的手,央求他陪陪自己,却抓了个空。
不过一瞬,礼晃便行至街边,来到了那栋红绸围绕的绣楼前。
劲风卷起的衰残的落叶,在他身后飞旋。
曹汝珍身躯已腐,猫妖总要再寻新的身|体,要想捉它,最简单法子就是……
以身设阵。
绣楼仅仅荒废月余,内里却已蛛网遍结。
梁上的灰尘绕过礼晃落地,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轻响——沾染上妖气的东西,总是损毁极快。
礼晃缓步上楼,门扇无风自启。
看到地上巨大的一方血阵,礼晃发出一声“果不其然”的冷笑。
“丛不芜,你疯了。”
支窗的叉竿已经腐朽,丛不芜拿在手里轻轻一拂,叉竿瞬间崭亮如新。
她用叉竿挑散窗边积了一层灰的红绸花,支开雕花窗,像是没听见礼晃的冷嘲热讽。
放空了血的死公鸡被她丢到窗外,丛不芜坐上窗台,惬意地曲起一条腿,身后是滚滚的乌云,和呼啸而过的夜风。
她将礼晃晾了好一会儿,才说:“江山君出来夜游啊。”
地上的血迹正在流转,自绣楼伊始,满城房舍的瓦片都开始发出不易察觉的震颤。
房门无声自合,夜色,仿佛深了一些。
危险的血腥气息升腾弥漫,透过丛不芜支开的窗子向外发散。
这阵法阴毒至极,礼晃盯住丛不芜的脸,话语间带了几分鄙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灵山受教一百余年,还是除不尽你的妖魔本性。”
丛不芜认真听完,并不反驳,一手托起脸道:“我师父曾教导我说,万事要速战速决,不可拖泥带水。宁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要让敌人多活一天。以前我不敢苟同,现在想想,他老人家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礼晃听出她言有深意,“执迷不悟。”
说罢,正要将她拎回去,阵法中循迹而流的血忽然停了下来。
丛不芜正了几分神色,对门外呵道:“别进来!”
门外人声怯怯:“阿晃。”
是约枝堂。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丛不芜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向礼晃勾起意味不明的一笑。
“美人来了,江山君可以英雄救美了。”
约枝堂听见丛不芜的声音,哪里肯老实呆着,将心一横,挑起灯笼推开了门。
“阿晃……”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淋淋鲜血,嗓间的尖叫还没爆发出来,那些鲜血便如生双目,朝她涌来。
这阵本便是以身为饵,欲诱猫妖前来。
丛不芜打定主意要亲身上阵,没成想约枝堂竟然在关键时候自己送上门来。
选人还是选妖,血阵还是分得清的。
约枝堂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成了新的诱饵。
惊变之下,约枝堂只来得及喊一声:“阿晃!”
眼前寒芒顿现,春山凝成一道屏障,将约枝堂牢牢围护起来。
温和的光亮映在丛不芜脸上,她怔忪着失了一会儿神。
春山,竟然认下约枝堂了。
复杂的心绪不断翻涌,丝丝缕缕集聚成海,淹没了丛不芜的心房。
她的眼眶泛起些微酸涩,那是心房溢出的波涛。
到底人非草木,做不到无动于衷。
礼晃将约枝堂护在身后,血阵欺软怕硬,得了丛不芜一个眼神,从善如流地退缩复归,沿着地上画出的轨迹继续缓慢流淌。
礼晃满心不快,再次向丛不芜投去责难的目光。
他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丛不芜一脚踩上窗沿,发间的银饰折射出皎洁的月光。
她仿佛已经无坚不摧,坦然地回过头,眉梢轻扬。
礼晃看见她眸光微亮,窗棂将她框进画中,窗外高悬一轮残缺的月亮。
丛不芜一手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一口气,成群结队的鸟儿自她手掌飞出,密密麻麻地遮住了礼晃的视线。
那些鸟儿娇小灵巧,宛似游鱼,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带着数不清的浮光。
风吹起丛不芜的额发,她向后一仰,等礼晃定睛去看,窗边已经空无一物。
遭此戏耍,礼晃不禁怒极反笑。
他捏住一只飞扑而来的幻鸟,半空中所有的虚光迅速下坠消散。
小如指腹的鸟在礼晃手中变成一片白纸,他瞧一眼,下颌紧绷。
“阿晃,这是什么东西?”
约枝堂劫后余生,脸上犹有残存的惧意。
白纸在礼晃的注视下化为齑粉,飘落在地。
礼晃道:“妖术。”
血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强烈的光圈在他脚下聚拢。
头顶之上,无数青瓦在剧烈地挤压碰撞。
凄厉的猫叫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窗外吹进一股森冷刺骨的阴风。
约枝堂惨白了脸。
“野心不是贪心。”
礼晃向窗边走近。
约枝堂不知他在与谁说话,直到窗外乍然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人脸,将她骇得遍体生寒。
“曹汝珍”脸上最后一点血肉也不见了,眼珠半垂下来,由一线肉丝牵引,悬挂在脸颊两边。
她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口鼻里流出污血,自喉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
礼晃周身气息冷若冰霜,“曹汝珍”好似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手脚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还不肯出来?”
这里动静不小,苏涉水等人闻声赶到绣楼时,曹汝珍的躯体恰好坠落在地。
他们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本以为猫妖就此伏法,楼上却传来更为惨绝的哀叫。
其余人捡着地上喷溅的曹汝珍的血肉,苏涉水急急上楼。
“师尊……”
一只黑猫鲜血淋漓歪倒在地,礼晃不知念了什么咒,瑟瑟发抖的它避无可避,留给世间最后一声悲鸣后,成了一抔黑色的残灰。
春山安安静静,尚在鞘内,面对这只猫,礼晃无须拔剑。
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苏涉水好半天才找着了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地问礼晃:“师尊,你找到师娘了吗?”
礼晃侧身看向他,脸色晦暗难明。
“妖邪之物,人人得而诛之。”
这不是答案。
却又是答案。
苏涉水讷讷的,在他锐利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多谢师尊教诲,弟子必当铭记于心。”
房顶之上,明有河无声拍手,由衷敬佩道:“好一招杀鸡儆猴。”
他说完,又看向丛不芜:“你自求多福。”
丛不芜却是心平气和,戏看完了,就该打道回府。
脚尖轻点檐角,她道:“走了。”
明有河跟上去:“这就回去了?”
丛不芜轻轻“嗯”了一声,复添上一句:“我有要事要办。”
明有河笑意渐深,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事?”
丛不芜但笑不语。
一入灵山,明有河自觉与她分开。
丛不芜独自前往群山拱卫的宗堂,找到掌礼童子,将主母玉碟奉还。
“我要解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