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拢住零落枯黄的叶,轻轻咬住夏末的尾声再降落。
舞蹈室内,那道纤薄身板沉稳挺直,高挑马尾被镀上一层西斜的日光,肆意扬起透着生动,于是风又吻上她额前的碎发,不知练了多久后才停下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舞蹈室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阮唐循声望去,笑弯了眉眼:“你来啦。”
“我们不是约好了今晚一起吃暑假的最后一顿饭嘛!”门外的女孩笑嘻嘻地朝阮唐眨了眨眼,随后招手,“快,那家炸鸡超多人的。”
阮唐应了声,而后快步走向更衣室换掉练舞服后,拿上自己的东西走出门。
她鸦睫卷翘,眸里像淬了潋滟纯澈的湖,一边走着一边轻声细语:“笙笙,你在门外等很久了吗?”
“没有,而且这不叫等。”唐褆笙笑眯眯地拉着人快步往车上跑,“这种能看阮唐小美女个人独舞的机会,叫有幸欣赏。”
阮唐轻笑,她抬头看了眼快要完全沉下去的天色,暗暗庆幸终于渡过了蝉鸣聒噪的夏。
她并不喜欢夏天,从小便是这样,许是因为不喜欢兖市盛夏时天穹上几乎流落而倾的是一簇一簇的火;又许是因为每到夏天、形体老师就会猛盯她的体重,即便唐褆笙每次握着阮唐的手都咋舌说她只剩一把骨头。
所以,即便在车上,唐褆笙一边絮絮叨叨地吐槽着暑假一瞬间就过了而自己作业还没写完,一边抱紧阮唐的腰崩溃大喊“你怎么又瘦了”的时候,阮唐只轻声安慰了人几句,就倚着车窗、略微惬意地感受着已经带有丝丝凉意的晚风。
网约车很快便到了终点,阮唐被唐褆笙拉着下车一路小跑,终于还是赶上了最后一张空桌的位置。
坐下后,唐褆笙一口气点了个三人套餐,阮唐等服务员走后,一边拿出纸巾擦拭碗筷、一边抬头问:“还有人要来吗?”
唐褆笙一顿:“没有啊。”
阮唐递了张湿纸巾过去,自己慢悠悠地擦着手:“那怎么点三人套餐?”
“噢。”唐褆笙习惯性地摆了摆手,“你一向都只吃半份嘛,我吃两份半。”
“……”
炸鸡很快就端了上来,外酥里嫩,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油脂香气充盈了口腔,唐褆笙又喝了口冰爽的可乐,满足地喟叹着,结果一抬眼,就发现坐对面的阮唐同学正慢条斯理地将炸鸡外面那层香酥皮撕开,只小口吃着里面的鸡肉。
“天啊。”唐褆笙狠狠地仰天叹了一口气,而后又习惯性将人剥掉的炸鸡皮塞进自己嘴里,“每次看见你这样,都觉得自己好罪恶。”
阮唐说话有些温吞:“太肥腻了嘛,里面的鸡肉也很好吃呀。”
“不,炸鸡皮才是精华呀精华!”唐褆笙看着人挺直的背脊和纤瘦的天鹅颈,摇摇头,又往嘴里塞了口炸鸡,目露怜悯,“唐唐,你从几岁开始学芭蕾来着?”
“三岁上启蒙课。”阮唐喝了口温热的柠檬水。
唐褆笙怜悯更甚:“所以你从三岁就开始清汤寡水的日子了啊。”
“……”阮唐慢悠悠地吞下一口鸡肉,眼睛滴溜溜的,“不会呀,就像笙笙你每次吃到好吃的食物就会很满足一样,跳舞对我来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唐褆笙默了默:“好高的境界。”
然后她又满足地将可乐全部喝完,笑眯眯地:“还好我做凡人做得很快乐。”
阮唐也笑。
“明天就是高一开学了,还好我们直升的都还在同一个班。”唐褆笙一边吃一边说,“不然我可又得伤心了。”
阮唐咬着筷子尖尖,她已经有些饱腹感了,牢记着形体老师晚饭不能吃太多的原则,只看着人吃:“可惜初中的老师不会跟我们一起升上来。”
“就是嘛,我可听说了,我们分到的那个班,班主任是柏辰高中出了名的严格。”唐褆笙也吃饱了,感叹着,“感觉我的自由仅剩今夜特定了。”
阮唐笑了,她伸手过去摸了摸唐褆笙的发顶:“没关系,不是有我陪着你嘛。”
唐褆笙立马接戏,眼泪汪汪:“还好有你在,我的唐。”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结账走出炸鸡店,那阵环绕的炸鸡香气被晚风一吹散了几分,两人慢悠悠地走去公交车站,唐褆笙看了眼新生群里刷屏的消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哎,唐唐,你知道中考状元会跟我们同一班吗?”
“中考状元?”阮唐思索了一下,隐隐约约有些印象,“是你之前说的说那个、几乎考了满分的‘怪物’吗?”
唐褆笙点了点头:“就是他,我听说他好像并不是兖市人,而且是哪个小城镇考出来的,所以那时候才那么多人惊讶嘛,成绩刚出来之后好像就已经有很多高中想挖他了,没想到啊,柏辰居然挖赢了。”
“不奇怪。”阮唐在公交车站前站定,“柏辰也是兖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了。”
唐褆笙耸耸肩:“也是。就是不知道他人怎么样,要是个好相处的、热心肠的就好了。”
阮唐看人一眼,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妈勒令我新学期要焕新,要多跟成绩好的同学交朋友。”唐褆笙丧着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有多严格,她一直严抓我的学习,现在高中了,只会更变本加厉。”
阮唐好笑:“阿姨哪有你说得这么吓人。”
“那是因为她每次看见你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唐褆笙握着人的手臂,愤愤,“但是她对我,只会说成绩要提升、提升、再提升!”
“这是她一辈子的口头禅,就连我的名字都叫唐!褆!笙!”
声波有形振荡在耳膜,在阮唐的耳畔停滞几秒、几乎震耳欲聋。
于是没忍住,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如珠散落的笑声很快消湮在空中。
当阮唐踩着月亮的影子回到小区时,时针刚好踏正九点。
她家住在兖市的某高档小区,从小区门口到每栋小别墅门前的长廊足有一个街道左右的间距,而阮唐则背着自己的小背包、静静地在左侧走着,只是刚拐过个弯,快要走到家门前时,一个高大却略微削瘦的影子将月影盖住。
阮唐看着忽然出现的人,脚步一顿,月影恰好荡开一息模糊的暖白。
男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削瘦的身借着月光照亮,他却好像隐在阴影里,是月也照不透的凉。
能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阮唐几乎都认识,眼前这张脸却十分陌生,于是她本想拿钥匙的手顿在了背包的肩带处,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疑惑,似乎是在思考。
许是她的目光太炙热,男生终于偏头,阮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只见人睑下薄青洇覆,瞳孔中甚至能窥见自己的倒影——好清澈的眼睛,阮唐后知后觉地想着。
男生明显也一顿,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在门外出现,只是很快,他就微别过头避开阮唐的视线,只留下一片垂坠的额发,连同半扇削瘦的侧颊。
“你……”阮唐偏头看了眼大门,是自己家没错,又看向眼前人,迟疑着开口,“你在我家门口,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吗?”
男生却低头,他的五指似乎在身上找着些什么,即便极力隐藏,连阮唐都能感知到他的慌乱,很快,他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又抚上了头的另一边。
因为是反方向,阮唐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人似乎触了触自己另一边的发梢处,才转过身来,他声音有些沙哑,眼睛如同两汪静默在夜色中的潭水、不起波澜:
“不好意思……”
他嗓音太生涩,像是从沼泽地挤出的一点:
“请问,可以再说一遍吗?”
阮唐有些迟钝,她刚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看人上了,于是等她反应过来之后,刚想开口,自己家的门却开了,从里面探出个人来:
“来,这些都是不要的书了,你都拿去……哎,唐唐,你回来了?”
阮唐只看见自己妈妈唐弦女士手里抱着一箱旧书,她像是对着男生说话,语气却在看见自己时陡然一转。阮唐乖乖地叫了声“妈妈”,眼睛都不住地往那个人身上瞥。
男生却依旧是沉默地将书抱过去,哑着嗓子、微微俯身道了声谢,就转身往隔壁走了。
他没有再看阮唐一眼,可阮唐却看见了他俯身时削瘦的背脊、上衣边缘没入深蓝色的褶皱、与指节弯曲抱着箱子攥紧时像簇起一层一层的纹路,与光影融腻。
连这短短的一段路也像灰色的标记,窄而又窄地、收隐在目的地的原点。
直到男生的影子彻底在隔壁家门口消失,阮唐才回神,她看了眼自己的妈妈,却好像有些神游:
“妈妈,他是谁呀?”
隔壁陈叔叔一家,好像没听说过有小孩啊。
唐弦女士的目光也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阮唐问起,她才收起有些感叹的目光,揉了揉自己女儿的脑袋:
“是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