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23章
天下动荡数余年,百姓流离失所,有运气不好死在纷飞战火里的,亦有被困孤城食不果腹,绝于易子而食风气的绝望或仇恨的。
蕴因运气好,在兵祸初期凭借一身尚可的武艺躲进山林避祸数月,又靠着长年进山采摘野果野菜的经验勉强没有饿死,但当她大着胆子走出去时,所见所闻都是惨绝人寰的悲剧。远在京城的天潢贵胄只知流民遍野,不知活下去有多难也就罢了,可徐宛秋明明是跟在阿砚身边去的西北,看他打过那么多仗,不该是那等目光狭隘的内宅女子,如今却为了一己私心,凭空污蔑宫女清白,这哪里是泄愤?分明就是要燕敏的命!蕴因目光冷静,无名怒火却在心中熊熊燃烧。燕敏的性子她了解,尚且是个还未开心智的孩子呢,别说她不懂男女之事,便是懂,照如今京中这些贵族们拼命抹黑新帝和跟着他打天下的这些人的劲头,郭允作为陛下身边的红人,其名声她连打听都不需要,便知定得传他是个青面獠牙的阎王。这样的人,燕敏怎么会不惜赌上性命去纠缠?躲还来不及!朱红织金澜裙的贵女表情僵硬,没有料想到对方居然敢这样同她当面锣对面鼓地作对一-她可是徐家的女儿,她的姑母徐太后可就在不远处的御花园中呢!陈蕴因,一个乡绅之女,一个卑贱的宫女,她怎么敢这样藐视她?
却见女子再不看她一眼,只垂颈弯腰朝浑身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宫女伸出手,温和又坚定地道:“先起来吧,陛下还没说要发落你,你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失仪?”
燕敏愣愣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手搭上去,咬着牙点点头站了起来。
姐姐相信她,姐姐觉得她只是失仪,那她就只是失仪。旁人没道理能定她的罪。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方才还一副穷途末路模样的小宫女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望向她的目光甚至带着些挑衅的意味,仿佛陈蕴因是什么天大的靠山一般,真是可笑。徐宛秋轻嗤一声,旁边的婢女阿苕已经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立时叱骂出声:“你这宫女,懂不懂上下尊卑,我们家姑娘身份这般尊贵,岂容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加以辩驳?当心心你的小命!”
蕴因拿着帕子替燕敏擦脸上的水珠,闻言斜眼唆那婢女一眼,理都不理睬。
那阿苕也是借着徐家的名头在宫里得意惯了,坤宁宫里人人都说她家姑娘是未来中宫的不二人选,她将来跟着陪侍进宫,定是新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是以便是徐太后身边贴身的宫女也鲜少给她脸子瞧,又哪里受到过这等忽视?她气急了,撸起袖子便打算给那嚣张的宫女一个教训。谁知刚走到人背后,抬起的手还没落下,对方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迅速回身扭住她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痛呼,一记重重的耳刮子便落到了她脸上。
世家贵女身边的一等丫鬟,哪个不是当做寻常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般金贵地养着,这一巴掌落下去,阿苕白皙的脸立刻就红肿了起来。不光如此,她几乎感觉眼冒金星,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在地上,摔得体面全无。
红色丝绦系在纤细的腰肢上,女子柔弱得像是一吹就倒,打阿苕却如同打孩子般毫不费劲。
徐宛秋愣在原地。她出身将门,却也从不敢一言不合就打人,陈蕴因怎会这般泼辣?又怎么敢这般泼辣?遇到这种事,她不该装委屈装可怜地去求表哥,好让姑母见识到这女人的狐媚之处吗?
思忖间便见她款款上前几步,姿态柔媚,落在徐宛秋眼里却如同夜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女子似乎提了提唇,眸光中沾染上些许不屑,却也止了步不再向前,只盈盈地福了一礼。
“徐姑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身份自然无比尊贵。奴婢方才说那些话也并非顶撞姑娘,只是忧心姑娘毕竞没有在宫中过活,怕是不懂其中的规矩,到时自作主张惹得贵人们不高兴就不好了。至于您这个婢女……她淡扫了眼,又如同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移开了眼:“紫宸殿侍奉天子的宫女虽未列入六司女官,但也位同女官,即便是最末流的九品女官,也不是宫外奴役的贱籍婢女能呼斥的。”
“奴婢赏了她一耳光,也是为您好,免得她不知祸从口出,牵累主子。”
牵累她?
分明是她拿阿苕泄愤!
徐宛秋被这话气得发抖,瞬时就明白了陈蕴因的用意一一她拿她的小跟班作筏子,她就敢当着阖宫的面下她的脸,拿着宫规的幌子教训她的贴身婢女!
尚且没有半个封号位分呢,便敢这样对她……若是她今日就这么算了,来日入了宫,宫里的人该怎么看她这个皇后?她眸光愤恨地闪动,余光瞥见了什么,脸上的恨意立时收敛了起来,语调温和地开口:“我知姑娘是表哥的司寝宫女,燕敏又与你有些交情,只是此事事关郭公子的清誉,这宫女蓄意勾引假装失足落水哄得郭公子去救她,分明是存了攀附之……若就这样让她称心如意,你可让娘娘和陛下如何和大长公主与郭家交代?″
蕴因一向敏感,见她忽然伏小做低便知里头有诈,故而并不咄咄逼人地继续刺激她,只问燕敏道:“还不回徐姑娘的话,你是故意落水的么?”
诘问的句式,语气却无半分凌厉,燕敏便知蕴因是打定了主意保住自己,声音就更加镇定了一些,摇头否认:“奴婢不是故意落水的,是有人推奴婢下水的。”
闻言,蕴因很是意外。
她还以为燕敏是真失足被徐宛秋钻了空子,却不想里头还有黑手。
贵女的面孔上便扬起怜悯又带着轻蔑的笑意:“你这小宫女可不要睁眼说瞎话,这样的日子,什么人敢这么大胆出这样的风头陷害你一个小人物?再说了,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言,要如何取信于人?”
燕敏听着,刚恢复些的脸色也白了一寸。
是啊,她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小人物,纵然辩驳,贵人们又如何肯信?只怕即便是信,为了保全那位郭公子的名声,也会牺牲她……
手心心却被人握了握,她抬眼,撞入蕴因熠熠生辉的眸子中,困顿的心绪忽然就有了出口。
信与不信又如何,没做就是没做,就要告诉所有人!若是自个儿都不替自个儿争活路,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这是钟粹宫出事以后,蕴因姐姐时常同她说的一句话。不争,怎知会败?
“奴婢虽然卑贱,却也知道苟活。半点凫水的功夫都不会,下了水别说不能惹……人怜惜,只怕与阎王见一面才是十之八九的事情。这样大的风险,奴婢不会犯傻。徐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紫宸殿的其余宫人。"还带些稚嫩声调的小宫女一字一顿,梗直了脖子辩解。
徐太后不善的面色微顿了下,目光变得平和了些许。她是不喜欢旁人借着她的场子惹是生非,攀龙附凤,却也不喜欢草菅人命,为了什么捕风捉影的名声上的事便将同为女子的小姑娘逼上绝路。否则,当日她也不会将宫正司紧紧攥在手里了。
从私心上来讲,她自然更信侄女的话,然面前这两个小宫女一唱一和…尤其是那个被当作主心骨一般,见了宛秋连脊背都不曾弯一下的,倒也是有趣。
她知晓太皇太后往阿砚身边塞了几个宫女,却没想到阿砚真会留用……本以为只是宫中谣传,可如今看她这位侄女与其针锋相对的架势,她心里顿时便如明镜一般……只怕这个叫什么蕴因的,当真在阿砚心间有几分不一般。
当下再看,便存了几分细细打量的心思。
蕴因不知徐太后的仪仗已经来了,见徐宛秋的神情,心知落水一事恐怕不是出自她手,便低声问燕敏:“是什么人推你?你可看清了?”
燕敏抿了抿唇。
她其实看清了,却百思不得其解她与那人有什么仇怨,一时疑心不已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可眼下蕴因姐姐一问,她眼眶就红了,想起被淹没时心心中巨大的恐慌委屈得很,扁扁嘴没什么迟疑就低声说了那人名字。
蕴因听了也很是诧异,但想起一些秘事,也隐隐有些了然。拉着燕敏回头往御花园的方向张望,瞧见徐太后打量的目光,身子顿时微僵,忙拉着燕敏行了一礼:“…奴婢紫宸殿宫女蕴因,先前不知娘娘来了,多有失礼,还请娘娘勿怪。”举手投足之间,宫规礼数丝毫不差。
更难得的是那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孔,当真是春花与她作比都失了颜色。
原是这样的绝色,倒怪不得阿砚那孩子破了规矩,将人留在了身边。
徐太后不动声色地让人起来,见对方一起身便有几分张望的态势,也看向后边闻风而动的各家夫人贵女,回头挑了挑眉问:“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却见那宫女不躲不避,坦坦荡荡迎上她的目光答:“奴婢在找今天推紫宸殿宫女落水的元凶。”
徐太后眉心微动,隐有所觉,却又不信她这样大胆,敢往官家夫人姑娘堆里找元凶,便也问了一句:“哦?什么人?”“定国公府沈家三房二姑娘,沈静姝。”
自听了她要指证元凶的话便缩在人群后头的沈静姝浑身一僵,便见落针可闻的空间里,大半个京城的名门夫人和贵女纷纷朝她看来。
这其中,便包括她的大伯母,定国公夫人陆氏。旁人未曾留意,陆氏却很快死死盯住她澜裙边的暗纹,目光一瞬间恨不得生吞了她。
她素来心细,哪里能瞧不出,眼前这裙子,压根就不是沈静姝出门时穿的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