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已是蒸笼天,莫说是需得四处走动办差的宫人,便是枝头伏着的夏蝉,似乎也被热浪打得筋疲力竭,调子嘶哑地不时作响。
在这样的时节里,钟粹宫上下却是脚步轻盈,四处喜气洋洋。
两日前,容贵妃献上的佳酿得到了圣上的嘉许,当夜,前者便被留在了英华殿侍寝。此后,圣驾更是连着两日翻了容贵妃的牌子,盛宠优渥之至,简直更胜从前。
蕴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赌对了。
技多不压身,在这宫中想要活下去,靠美貌到底不如靠技艺。若她真按容贵妃一开始的想法做了,只怕今日那小妇已对自己起了杀心了……
只是还未太平多久,宫里便又出了件大事。
“殿下!殿下!”
蓝衣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一脸的焦急,看起来快要哭了。
蕴因提着食盒从小膳房里出来,一听见这动静立时认出来这是晋王身边的夏东宝的声音,连忙退到了一旁,生怕触怒了这煞神。
步履匆匆,似乎满含怒气的晋王却在路过她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送去给母妃的?”
蕴因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她抬起头,便见少年人头戴九珠金冠,身着大红蟒袍系玉带,脚踩白底黑面皂靴,漆黑的眸中布满傲慢之色,一看便知是自小被泡在蜜罐里长大,半点凄风苦雨不曾受过的。
这叫蕴因莫名想起一人来,但那人却是从来谦逊有礼,从不会随意轻视低微之人,只周身的气度便足以将他与旁人泾渭分明地划分开,无论身在何处身着何衣,都脱俗得让人难以忽视。
“回殿下,正是娘娘点了要吃的桃花酥。”短暂的打量后她迅速地低了头,恭敬地答话,心里却开始发凉。
从小半点苦不曾吃过的人,今日却将右手用布条裹得严实,仔细一看还能瞧出有血迹从里头渗出来……
晋王面上怒气稍缓,点了点头道:“那你也随本王一道进殿吧。”
闻言,蕴因心里头暗暗吸气。晋王可是容贵妃的眼珠子命根子,她跟着进去,恐怕要受池鱼之灾……但既然他发话了,她这个小小宫人哪里能驳,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待进了正殿,原本就意气风发的容贵妃见了儿子,面上的笑意更是一瞬直达眼底,亲热地招呼他坐下。
蕴因余光注意到晋王将受伤的手背在了后头,一时没有被贵妃发现,心间也是感慨:晋王脾性如同容贵妃一般,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待贵妃却孝心昭昭,恐怕是见她提着点心,不想让容贵妃立刻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才暂时遮掩一番。
松了口气的同时,她赶忙将糕点端出来呈好:“娘娘,且热乎着,赶巧殿下来了,也望殿下赏脸,品鉴一二。”
容贵妃本不悦被人插话,但瞧见说话之人的样子时倒是顿了顿——此番复宠,这个宫女功劳不小。若非那一坛子佳酿哄得陛下神志不清,她也没机会使那些个小手段,叫他一时忘了那年轻的祁女的滋味……
这宫女又是个毁了容貌的,一番手艺再高超也不过是为人驱使的命,是以容贵妃此时再看她竟没有半分不顺意,反倒有意抬举她几分。
当下便听她指了她道:“这是我宫里新提上来的宫女,厨艺上是难得的好手。”
晋王听了倒是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下去,倒发现这容色平平的小宫女身子婀娜多娇,青色的丝绦垂在腰间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细腰。
但他素来不好女色,见此也只是兴致乏乏地一扫而过,未曾多留意地颔首:“母妃既然对你满意,可见你伺候得好,回头去夏东宝那里领赏。”
这话音有逐客的意思,蕴因求之不得,谢了恩后便托辞还要准备旁的点心先下去了。
容贵妃由人服侍着尝了口点心,并没时间没理会她,只欣慰地看着自家儿子:她怎么瞧都觉得,她儿子比那个绵软没脾气的太子更有君主风范,不过,听闻那人从宫外回来后便转了性子,她倒是还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发愣着,忽见自家儿子将背后的另一只手抬起,她顿时面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捏住他的手臂:“我的儿,你这手这是怎么回事?”
晋王深吸了口气,眸中的晦色再也遮掩不住:“今日在围场,太子一箭射向了儿臣……”他看着容贵妃,咬牙切齿又笃定无比:“母妃,我确定,他今日……真的想杀了我!”
……
蕴因走出正殿没多久,便见整个钟粹宫乱了起来。回膳房后向人打听了才知晓内情:今日围猎,太子竟当着陛下的面射了晋王的手臂,后又笑着推说是失手了,陛下一切看在眼里,竟也装聋作哑,没有处罚太子……
她听着也觉得震惊。听人说,太子是个脾性温和的储君,先前常常因小错被陛下责罚,他从未有过怨言,前朝的那些大臣说些不中听的谏言,他也没有生气过。至于对待兄弟姐妹,那就更是和善至极……
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不过,容贵妃这几日的侍寝,看来在陛下心中分量不重啊。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讯号。若此次晋王真的生生吃下这个亏,只怕容贵妃在这后宫再也无法立足了……
大人物的事情到底与她无关,蕴因不过是想了想也就抛在脑后,缩在膳房里研究研究明日的食膳便够她忙活了。
忙碌间似乎看见个眼生的小太监在门口窜头窜脑,烧火的婆子拧了拧眉,正要呵斥,又见那人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儿,便也低声骂了一句便作罢。
蕴因没放在心上,或许钟粹宫早就在失宠的时候便漏成了筛子,这等事在宫墙之中再常见不过。
*
待至月上柳梢头,晋王与太医们尽皆离去,圣驾也照旧来了钟粹宫,就恍若白日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容贵妃笑吟吟地侧卧在榻上,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仔细地剥着葡萄喂给皇帝,不时挟杯哄他饮酒,温言软语不尽,引得殿中欢笑连连。
玩乐片刻,美妇人忽地将酒杯推至一边,面上一派委屈姿态:“……如今陛下重得器重的长子,倒是将臣妾母子抛之脑后了。白日里太子殿下那样欺负品儿,您竟也不替品儿说一句公道话……”
往日里美人眼波一横,皇帝的身子就酥了一半,可今日老皇帝却笑呵呵地摆摆手:“太子也不是故意的,刀枪无眼,围猎受伤也是常事。品儿并无大碍,平白闹起来,倒伤了兄弟情分。”
容贵妃闻言气得半死。从前并不见陛下对这个长子有多深的情分,怎么如今倒是字字句句护着?她不得其解,只能将原因归咎在太子献上的美姬身上,越想越是咬牙,待郑嬷嬷进来时,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郑嬷嬷会意,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往炉中续香,香烟静若游丝般袅袅升腾。
守门的宫女垂目侍立,余光见皇帝与容贵妃嬉笑玩闹声不断,甚后将其一把抱起去内殿寻欢,便都知情识趣地闭门退下,满宫静谧里只余下春情悠悠。
钟粹宫连着承宠了几日,蕴因便听外头的宫女嚼起舌来,道容贵妃一把年纪了还勾着陛下不放,引得膳房里大半夜还烧水伺候,真真狐媚。
容贵妃本人却是不甚在乎的——年轻时艳压群芳就靠的这般手段,如今年华渐去还能留住圣心,分明就是她的本事。
只是这份得意与傲慢未能坚持多久。
一日夜里,容贵妃忽然梦魇惊起。梦中太子周瀛一身明黄冠服,持剑冷面朝她走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斩于刀下!
容贵妃后怕极了,下意识地去摸方才还与自己颠鸾倒凤的枕边人的手臂,想要再试图上点太子的眼药,谁知手一摸到皇帝,神情便不由微微一怔,旋即,比梦境还真实的惶恐与不安如山崩般向她涌来。
陛下的身子,怎么凉了!?
……
蕴因在睡梦中被人推醒,在眼前放大的面孔是熟悉的燕敏。
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拉着跪在了殿外的甬道上。本该静谧无声的钟粹宫此时灯火通明,一众宫女内侍跪伏在地,鸦雀无声。唯有通传声阵阵,道太后、皇后、太子与诸宫娘娘接踵而来,一听便知是发生了大事。
她微微侧头朝向燕敏的方向,眼神询问。
平日里跳脱的燕敏此时面色却凝重无比,很快,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两人间再熟悉不过,蕴因一眼就能瞧出她在说什么。可此时,却是怔怔难以回神,稍倾,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
她说的是,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