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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杏行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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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流白舞剑之姿、忧伤之态,凉赢不知是否适宜,指尖始终游离于觚口边沿未及举起。

“多谢老师。”

倒是流白主动举觚相应,反显凉赢颇为突兀。

“怎么?不乐意?”高傒稍一抬手,拿她打趣起来,“即便亲眼见识眼前这位‘三公主’并非女子,也不妨碍你继续做男宠嘛,不过敬酒而已,还没让你侍寝不是?”

这话说得凉赢耳根一阵温烫,自己明明是女子之身一事又羞于出口,情急之下只得举觚回说,“当然不是,少主与两位姑娘待我很好,今日即非少主寿辰,也当敬酒一觚,聊表谢意。”

流白垂首一笑,默然不语。

三人一同饮罢,流白刚要伸手,凉赢先其一步拎其酒壶为其续酒。

高傒看在眼里,趁着凉赢将壶嘴转向自己时,轻声笑问,“这卫国的酒滋味如何?”

凉赢细细回味方答,“口感浓厚醇香,齿间尚余一丝甘甜,在下虽饮酒不多,但恐怕也难以找出胜于此品。”

高傒听罢转目流白笑道,“你向来只饮卫酒,看来你有了酒中知音。”

流白依旧浅笑置之,而后端觚低声相问,“算来日子,卫国使臣应是昨日抵达临淄,是否已觐见公父?”

一旁的凉赢听罢只觉蹊跷,宫内几乎每日都会例行食物供给,据喜饼所述,卫姬夫人在世之时便已严令二婢,不得与外界接触攀谈。

可从流白方才之言,似乎对卫国使臣的动向了如指掌,好似有了会飞的千里眼。

会飞......

眼前忽然闪过那只灰雀展翅身影,还有流白从它腿上取下的那卷帛书。

莫非与此有关?

她将疑惑深埋于心未露于形,毫无波澜的面色映入了高傒与流白的眼眸。

“确是昨日一早刚进的城,”高傒捏箸审伸向菜碟,夹起一片藕置于唇边。

“使臣何人?”

不等启齿轻咬,流白下一问便紧跟而来。

“卫国外相史辑,”高傒置藕于觚旁碗碟,答说,“他本想昨日便持国书入宫觐见,长公子伯诸便以舟车劳顿、暂且安歇为由,将他安顿至馆驿,只带回了长公主琼萱夫人的家书。”

“还真是谨慎,”流白浅饮觚中酒,冷声一笑,“若不是多少还顾念些两国邦谊,只怕是还要搜身。”

自琼萱嫁与卫公达成两国联姻互盟之后,齐卫邦交频繁、互派使臣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明明两国同盟,为何还要如此戒备提防?”

思及此,凉赢忽觉酒席间一片静默,抬眼方觉流白与高傒都看向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无意间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一时之间尴尬不已,踟蹰之际她赶忙起身作揖赔罪,“在下失言!”

“无妨,”流白并未在意,抬手示其还座。

眼看凉赢惴惴不安而坐,高傒笑道,“你这话倒是也没有说错,齐卫两国素来交好,并无征战。然则事实上真正对卫国有戒备之心的并非是齐公,而另有其人。”

不消明说,凉赢已猜到此人为谁。

流白道,“目下齐公意欲推动齐、卫、鲁三国会盟于北杏,只怕明面儿上的目的,在于三国联兵北上,共讨白狄。”

“嗯,看来大体不差,”高傒点头认可,“如今史辑已到,三国会盟已势在必行,届时卫国那边肯定会有人来,于你而言也是苦等而来的机遇,你要好自为之。”

流白语色深沉,举觚相敬,“学生明白。”

酒过三巡,高傒方见凉赢有口不言,眼中难掩焦急之色,便单肘搁于案角,凑向流白掩口轻笑,“瞧把她给憋的。”

流白顺势代为开口,“此番会盟宋国不在其列,可是这两月有余,宋国公主与长公子婚后不睦?”

一语点中心思,凉赢登时双目生辉,瞪大了眼睛等着高傒的答复。

“你呀,未免也太惯着她了,”高傒无奈摇头,遂手指凉赢而答,“恰恰相反,自她突然失踪,引发了宋国公主的警觉,身侧那些藏着的蛇虫鼠蚁也都陆续安分了下来。前两日宫中医馆前往为其请脉,已经怀有身孕了。”

“真的?”难以压制内心的雀跃,凉赢双手撑案腾身而起,“公主有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及高兴片刻,笑容便凝结于凉赢的嘴角,变得僵硬起来。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

与之相比,流白听后脸上却不见半点笑容,“对于那位宋国公主而言,眼下真正的险关才刚开始而已,虽说不想出言咒她,可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

回想昔日井水投毒一幕,凉赢仍旧心有余悸,也认流白之言绝非危言耸听。

“先生,在下一事不明,”转目高傒,她壮着胆子求问,“公主远嫁来此达成齐宋婚盟,一旦她在此有任何闪失的话,岂不是会造成两国反目?究竟是谁有此歹心?竟在临淄城外便亟不可待施以毒手?”

高傒听罢抬手托腮歪头一笑,与其年龄极不相称,“这些疑问你藏在心里怕是很久了,或是说你已然有了怀疑对象,特地借我之口来求证?”

话落,高傒捏起一支筷子,在面前的觚中来回搅拌着,“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凉赢自是不信,愈发躁动的血液在体内胡乱奔涌着,搁于案上的双手颤抖不止,不知何时已然紧捏成拳。

“您......”

“菜肴是咸是淡、是苦是甜,光靠远观永远只是猜测。”

正待凉赢意欲再度起身质问,流白已然端起了面前的一碟凉拌笋尖,缓缓递至她的眼前,“要亲自尝过才知晓其中滋味。”

一旁高傒听罢,面浮讶色。

再看凉赢,也瞬间怔楞了。

“少主您的意思是?”

“两月有余,也是时候了。”

见凉赢不敢言明,流白坦言回之,“你去罢,回到那位宋国公主的身边,去履行自己的承诺、守住自己的承诺。”

话落,流白扭脸看向了高傒,“老师应当不会反对吧?”

“我自然是两可,”高傒舒眉一笑,落手轻道,“她可是你花钱买来的宠人,难得如此讨你欢心,就这样放出去岂非驱羊入虎口?果真妥当你要仔细掂量。”

“她可没那么容易死,”凝望凉赢愕容,流白温声柔似煦风拂面,“况且身心两处,于她而言也是一种煎熬。”

“这倒是,”高傒亦目向凉赢,双手一抄,“不过你要仔细,运数不会一直眷顾任何人,墙外暗流湍急,你所历者不过浅滩,还远未至深处,踏出澜苑容易,即便是再回来,此处也再无能收留你的人了。”

初来澜苑之景依稀犹在眼前,至今为止仍是凉赢难得的恬静岁月,环境典雅清幽,宛若人间仙境自不消说。

花卷虽然很凶,但做得一手好菜;

喜饼活泼烂漫,与自己无话不谈;

还有......

思及此,正面而坐的流白映入眼帘。

凉赢侧面敛眸片刻,再度睁眼后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起身,隔案先后对高傒和流白躬身拱手,“冬往春来两月有余,仰赖高子仗义出手相助,又承蒙少主收留照顾。然昔日若无公主,恐在下还是位阶低下的奴隶,如今她可能身陷险境,在下万不能冷眼坐视。”

双手持觚敬向二人,“今夜借少主生辰之酒,特此拜谢辞别。二位恩情,请容他日相报。”

与流白彼此对视一眼,高傒轻轻摇头,举觚起身,“照此说来,也只有随她去了。”

流白嘴角微浮,一同举觚,未再留下只言片语。

时近黎明,墙外隐隐一声鸡鸣。

碗碟只剩菜肴渣汤,高傒抬手晃了晃案上空荡荡的酒壶,已无半点回响,又瞥目案下也只剩下了开了口的两只空坛,“时候差不多了,也该走了。”

再看醉熏伏于案上困睡的凉赢,早已没了响动。

“先前还说不敢僭越同饮的,自己一人喝了小半壶不说,连我先前存在你这的窖藏,也被她灌了两成,简直就是个酒蒙子。”

“老师您也没少灌她酒。”

流白单手撑案起身,上楼取了雪狐裘,轻轻披在了凉赢的肩上,见其睡梦沉酣,面颊绯红,一双薄唇时不时微抿咂嘴之态,他不禁轻笑,“确是个憨傻的丫头。”

抬首之际,方见高傒已看向了琴旁那支梅瓶。

恰好喜饼端来红云漆木茶盘,跪坐案旁将两盅茶依次端下,因道,“少主、高子,饮些热茶醒醒酒吧。”

高傒顺势笑道,“喜饼这丫头平日里温柔可人,可往一旦有于你不利之事,她是绝对不会手软留情的。”

“老师是指上月那几只趁夜翻墙偷偷闯入的老鼠吧?”

流白复还于座,左手理袖回道,“此番确与往昔不同,那些人并未以进献男宠为名,改换更为直接粗暴的方法了。白日里明明有个不长眼的探路中了陷阱,晚上还不死心。喜饼和花卷也是无可奈何才处置了他们,烧了衣物,尸体丢入池中喂鱼。”

“是啊,那些人尚未接近这白沙洲半步,都已死于非命,”

高傒再度看向凉赢,“不过她明明看到了你的真面目,花卷那急性子只怕还蒙在鼓里,就连喜饼都容忍她活到至今,怕是背后有你为其网开一面吧?”

喜饼听着双手持茶盘紧贴小腹,什么也未说便欠身告退了。

“其实学生也有一事不明,”流白不答反问,“她不过宋国公主身旁女扮男装的近侍罢了,为何老师独独对她施以援手?甚至还不惜为她亲自登门托我隐瞒照顾?”

被学生反手一子将了军,高傒一笑而过,不予置评。

天色始朦胧,星光渐稀。

轻桨划波,高傒坐于舱内,垂首静静看着枕于自己腿上尚未酒醒的凉赢。

迷迷糊糊之间,碧波声中掺杂着远方弦音入耳,令她睡得更为安稳。

直至舟过彼岸,一曲离弦终散。

她不知,流白正端坐于琴前,静静的凝视着莲鹤瓶中花蕊渐渐枯萎的梅枝。

还有那一语无声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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