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裴缨见多识广,也不免瞠目——“你说什么?你一个堂堂刑部侍郎,你说,刘仲年死在哪儿了?”
赵岩经咽了咽桑子,艰难道:“刑部大牢,是他杀,凶手很明显傲慢得很,甚至不屑把他伪装成自杀。”
裴缨深深闭上眼睛。
刘仲年一死,事态完全就变样了,若没有人证,那些纸面上的证据难以扳倒一户拥有累世功勋的豪门大族,况且刘仲年死了,别人可以操纵的地方就多了起来,他难保不成这起案子唯一的罪臣,届时她若想给景筠谋一条好的后路,就更难了。
裴缨狠狠跺了跺脚,发泄心中戾气。
赵岩经也拍了拍自己脑袋,颓丧道:“我昨儿就该和他同吃同睡在大牢里。”
“放屁!”裴缨情急起来也是这句骂,啐道:“你以为你一个侍郎,对方就不敢杀你嚒?你应该反省的是,刑部,你的地盘,是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好端端天字第一号牢房,还有人能来去自如?是有内鬼,还是进了外贼?”
赵岩经连连颔首,喏喏称是,年轻的官员原本干劲十足,接手任务第二天就出了这么大个纰漏,他已经想好要跳京师哪条河了。
“走罢,一道看看去。”裴缨无奈,喊来韩延陪同。
*
刘仲年的死状很不体面。
凶手直接掐碎了他的喉咙,致其窒息而死,整具尸体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面口袋,双眼爆出,下|体|便溺,裴缨抽出丝帕,掩了掩口鼻。
实在是太狂妄了。
韩延替她发难:“赵大人,昨儿我可是把人亲自交到你手上的,这案子还没下个定论,人就死在你们刑部,回头皇上问起来,你该怎么答言呢?”
赵岩经:“自当是据实以告,公主殿下,微臣稍后便让仵作进来验尸,查明刘仲年死因和案发时间,不放过任何一条蛛丝马厩,找到凶手!”
公主忽儿提了提手绢,示意他住口。“赵岩经,昨儿他送来以后,刑部是否对他施以重刑?”
“并未!”赵岩经当即道:“昨天刘仲年一到,我就提审了他,可他什么都没说,我便将他押入狱中,想着今天一早晨再——”
“那他囚服怎么破了个口子?”
“呃……”赵岩经扭头去看,果然刘仲年囚服右下衣襟缺少了巴掌大一块布料,这囚服皱皱巴巴,已经不成样子,若不是斑衣公主眼睛尖,谁都没发现。
“还用仵作?”斑衣翻个白眼,道:“韩延昨儿才给他换的新囚服——韩延,你都没发现猫腻!”
韩延点头哈腰:“属下哪里有殿下您火眼金睛!”
斑衣公主叫这马屁一拍,很是倨傲地哼了一哼,又冷眼嗔着赵岩经,道:“找到凶手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是验证凶手出身何处,受谁人指派——你们刑部关人也关不牢靠,稽查又怎比得过我明湖司?干脆,我把韩延派给你,叫他把你这上下肃清整饬一番,你看可好?”
这会子赵岩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当下唯有喏喏点头。
斑衣公主吩咐韩延:“把昨儿这里进进出出所有人等,背后干系,见了谁,同谁说了话,都查得一清二楚!即便凶手不是内贼,也应当有人和他里应外合,找出来,严惩不贷!”
“是!”
“至于你,赵大人。”斑衣公主睇了一眼年轻的刑部侍郎,慢条斯理道:“昨儿应当有个姑娘来你这里诉冤,她叫盛秀秀。”
赵岩经忙道:“昨儿韩统制也问了卑职盛秀秀的事,可这两日臣都在忙刘仲年的案子,问了属下,签押房的确来过这么一位姑娘,可她说话语焉不详,并未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况且她若有冤情要诉,应该去县衙报官,越级上诉于律法所不容。”
盛秀秀哪里是语焉不详,估摸着刑部职官见她是告发京畿府尹,不肯受罢了。裴缨哂了审,道:“你可知她是谁?她父亲是京畿萍渡县县令盛源绍,他们萍渡县今年报了旱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陛下派了谁下去采风监察赈济,可就这么个钦差视察的当口,盛源绍在老百姓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泼皮无赖打死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你我,乃至朝廷都不知道的内情?你说,哪个县衙敢管这样的官司?”
赵岩经也吃了一惊,他吃惊的不是别个,而是:“盛秀秀是萍渡县人?刘仲年的同乡?”
裴缨颔首,心道这人还算有机灵的时候。
赵岩经立即派手下前往京师各处找寻盛秀秀,裴缨也给了韩延一个眼神,后者回她一个肯定的颔首。
她微笑:“虽说陛下指派了你查刘仲年的案子,可事发突然,咱们还是两厢携手的好,有什么消息也互相通通气,你说对嚒,赵大人?”
赵岩经擦着额上的虚汗,心道这个女人竟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学无术愚不可及,忙不迭点头应声。
斑衣公主哼了哼,甩着袖子走了。
*
一出门,韩延便道:“昨儿属下就派人跟着盛秀秀——”
裴缨:“尽快把她带来见我,要快,背后的人能在刑部插钉子,未必不知道盛秀秀的存在。”
“是!”
“欸——”裴缨又叹了叹气,拍了自己额头两下,刘仲年一死,怎么有种每件事都要脱离她掌控的预示?
*
懿德宫。
裴缨一进来时,在夹道就遇见了来给太后请安的陈复礼。
“微臣见过斑衣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陈复礼撩起衣摆,颤颤巍巍行了个大礼。
他今年愈五十的年纪,前两年太医院诊治出来有肝疾,整个人瘦得一杆竹子似的,精神头倒是矍铄得很。位极人臣到他这个地步,遇见“走狗”似的斑衣公主,还能行这么全乎的大礼,饶是斑衣公主本人,都佩服他的这份心性,忙不迭伸手扶了扶。
“老大人快请起。听说您这程子抱了恙,我派姜太医前去侍疾,你还赏了他两斛杏花酒,我就料想没大碍。果然,今儿一瞧,您精神头挺好,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
“托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洪福,老臣这身子骨,还能为咱们大靖再效力二十年……头些日子是腿肿得下不来地,这两天好些了,特来宫里给两位主子请安。”
看来他是也见过皇上了,刘仲年这一棋果然走对了路数,往年这位陈大人可是豪族大家的领头羊,在田亩改革大计上屡屡跟皇帝叫板对峙,一向不肯低头,如今老天拔地的主动赶着来请安,可不是他一贯作为。
又敷衍了两句,两人才在懿德宫前夹道上作别。
*
太后拿着剪子裁花枝,听裴缨将刑部突发的案情说完,闻言稍稍一默。“死了个刘仲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不能一举扳倒陈复礼。”
当初白无逸登上皇位,才只有五岁,太后齐萱也不过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丝毫不懂政务的她谨慎地从朝中挑选四位在承元朝颇有仁名又有强势家族的朝臣当辅政大臣,互相制衡。首屈一指的便是一门两首辅的谢家,家族累世繁荣数代的文家以及新贵柳家与富商史家。
四大家族把持朝政八年。八年之后寒食节,齐太后悍然发动政变,一百多名举子抬着财神爷塑像闯入贡院,借此讽喻天瑞八年春闱考场上发生的弊案。
太后藉此机会,将四大家族剿的剿,杀的杀,唯剩下几根苗,要么充掖庭,要么流入民间不知去向,几乎算得上是大获全胜——当初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新晋士子们,却在第二个八年后的今天,蔚然成党,形成了以陈复礼为首的新的四大家族:陈、崔、柳、齐家。
“这会子他也不推脱自己病了,不光递牌子来给我请安,连皇帝那里都主动去了一趟。”太后又道。
裴缨舒了口气,“那正好,既然他有意低头,陛下那里,情势便没那么急,很多事情不用走到兵戎相见。”
她指的是白无逸满朝野推行的改革大计。
齐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如今他们四家左右朝政,皇帝又长大了,他们哪一个夜里能安睡?这不是党争,这争的是朝柄,刀头舐血的买卖,这才哪到哪?才刚起头呢!”
太后一剪剪断最出挑的一朵茉莉花枝,冲斑衣公主招了招手。
公主便狗颠儿似的走过来,太后将花插|在她发髻间,左右看了看,赞赏道:“不错。”
裴缨低下头,知道这说的是茉莉花。
“是时候该杀鸡儆猴了,一扬一抑才是制衡之道。”
“卑职明白!”公主颔首。
*
“罗总管,前后都找了,没有!”
家丁蝗虫过境似的,将卖瓜老汉儿的家里上下搜刮一通,嚷嚷道。
“几位大爷,小人是真没收留那姐俩啊,小人只是看他们可怜,送他们两片瓜解渴,小人下回再不敢多事了!”老汉苦苦哀求辩解。
“送瓜?什么世道,你也敢冲救难菩萨!”那管事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瞪眼叱人的时候一抖一抖,当下踹了那老汉一记窝心脚,他手下伙计乱棍将地窖里的西瓜砍得稀巴烂,扬长而去。
……
“罗总管,那老头说看见盛秀秀拦斑衣公主的驾,说了好些话,然后被撵走了!”
“估摸着是告状呢,打量着斑衣公主给她做主?”这罗总管胡子一抖,撇着嘴道:“她也不打听打听,那斑衣公主也不过是太后脚下一条会叫的哈巴狗,有什么大能耐?问问她老人家,敢惹这官司嚒!”
手下不住点头。
若问这伙人是谁?便是京畿三府之一的保宁府府尹罗志的管家以及家丁,这管家常暗地里为罗志处理些腌臜之事,手底下养着一帮强奴,今朝是得了主人之令,来搜寻上京告状的盛源绍之女盛秀秀的。
“那眼下咱们怎么着?回县里去?”手下一喽啰提议。
“继续搜,京师城里这么多饥民,她指不定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所有破庙道场,凡是花子聚集的地儿,都不能放过!”
*
城外城隍庙,住满了逃难的饥民,臭烘烘乱糟糟又热热闹闹。
“姐!快来喝水!”盛满满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碗,盛满了水,小心翼翼迈进破庙,角落里,盛秀秀正在收拾夜里睡觉的草垫子。
“那有两块饼,你吃了去!”盛秀秀道。
盛满满拿起一块饼,三两下吃进嘴里,又道:“姐,现在官营水井喝水都不要钱啦!”
“是嚒?”盛秀秀开怀地笑道,喝了半碗水,拿起剩下的一块饼,掰成两半,想了想,走到另一处角落里,那个蜷着身子的姑娘跟前。
“吃罢!”秀秀笑道,自己拿起饼咬了一口,示意无碍。
“……”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细嫩秀美的面庞,她穿得也是一身绫罗,同这破庙格格不入,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
见秀秀目光诚挚,那姑娘这才颔首致谢,捧起那块往日瞧都不会瞧一眼的饼子,塞进嘴里大口吃着!
她已经足有两天没吃饭了,狼吞虎咽,很是狼狈。
秀秀把水碗递过去,道:“慢些吃,再喝点水,也慢点喝。”
“嗝——呃——”姑娘打了个嗝,脸上泛红,细声细气道:“谢谢姑娘搭救,一饭之恩,景筠来日必报!”
“都是苦命人,搭把手罢了。”盛秀秀也没问她为什么落到这境地,只是笑笑说道。
景筠,便是刘景筠,听了眼前女叫花“苦命人”这三个字,眼圈不禁一红。
见她这模样,盛秀秀也有些心里打鼓,她行走江湖这几日,秉持的就是一个“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缘——不管是善缘还是孽缘。
可是,看着这么个小白兔似的姑娘流落在这里,孤苦无依,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她哪里有脸不相帮?想起父母的教诲,便笃定了心,问她:“你是一个人嚒?”
刘景筠点头,曾几何时,他们刘家在京师也算新贵,家里浩浩汤汤几百口人,如今就剩她一人形单影只,求到往日故旧门上,别人也只把她当烫手山芋,通通给她吃闭门羹。
“孤身的姑娘在外头很危险,尤其是在这个地方,不若和我们姐弟作伴罢,我们虽然也势单力薄,可到底人多些。”盛秀秀道。
刘景筠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盛满满,忙不迭点头,“谢谢妹妹!”
……
景筠吃过饭,也学着盛秀秀的样子,往自己身上抹泥巴。
秀秀伸个懒腰,躺在靠里的草垫子上,打了个哈欠,曾经她也是官家小姐,不出半个月,却已经当熟了讨饭花子,还向新认识的姐姐传授经验:“你就得把自己弄得臭烘烘的,那些腌臜下流的王八蛋,才不敢近你的身!放心罢,时候一长,你就闻不到这股味儿了,说不得也舒服的懒怠洗了呢!”
刘景筠苦中作乐,扯扯嘴一笑。
盛秀秀拍拍靠里的草垫子,招呼道:“快过来,今儿你睡里头!”
……
破庙人来人往,渐渐篝火熄了,人也安静下来,呼噜声四起。
忽然,门板“哐当”一声从外被踹开,发出老大的声音,一队顶盔掼甲的侍卫举着火把闯了进来,立时将这小小一间破庙塞得满满当当,耀眼的火把也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盛满满惊惧地瞪视着为首的那个人,攥紧了姐姐盛秀秀的手,盛秀秀吞了吞唾沫,认出了他——是那个男人,飞鸢骑的首领!
韩延粲然一笑,抬手指了指盛秀秀。
形势比人强,盛秀秀最是会分清利弊,当下挣开盛满满的手,把他往后一攮,越出一步,往韩延跟前走去。
“飞鸢骑奉公执法——带走!”韩延手指画了个圈,最后落在盛满满身上,道。
盛秀秀当即挣脱桎梏,“他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抓就抓我!”
韩延挑眉:“喔,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又睇了睇盛满满,嗤笑:“也有十岁了罢,还躲在女人裤|裆后头,要脸不要?都带走!”
……
他们一走,破庙再次恢复宁静。
好半晌,角落里草席子下,才爬出一个女孩儿。
有闲汉看着她垂涎欲滴。
刘景筠猛地蹿起来,跑到火堆里拾起一根烧火棍,紧紧攥在手里。
有人悄声道:“算了算了,这样的女人,身上都有事故,你别沾了一身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