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宫墙肃穆,琉璃瓦于斜阳下烨烨生辉。
玉堂殿偏殿的一处狭小房间内,颜宛月缓缓醒了过来。
地面冰冷的砖花刺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胳膊,站了起来,想到昏迷前的场景,心底愈发沉甸甸的,一阵恐慌。
她回忆着那个太监口中的话。
想必他所说的贵妃,便是出身江家的江贵妃。可她自雁地长大,何曾接触过这些权贵?
若说先前还在为自己竟能使公主与定北王生出芥蒂,而暗暗窃喜,今日之事于她不异于当头一棒。
颜宛月脸色有些苍白,一想到江贵妃竟如此肆无忌惮,出入王府犹入无人之境,手脚便有些发软。
江家是弘文帝登基的一大助力,如今权势极盛,而九公主分明是冷宫出生,生母早逝,怎会引来江贵妃插手此事?
她嗓子干疼得厉害,又不敢出声,惶惶不安地想着,也不知,王爷何时才能得知消息前来救她。
房间狭窄又空荡,连处能坐着地方的都没有,她只好贴近门边,靠着墙坐于地上,试图听外面的动静。
“永宁过来了吗?”
正殿暖香弥漫,江贵妃正抬手逗弄着一只芙蓉鸟,看见有宫女垂首进了殿,懒懒地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宫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道:“竹苓姑姑传来消息,已到了宫门口。”
江贵妃收回手,笑了一声,转过身来,“将那外室带过来吧。”
颜宛月被带至正殿,一阵暖香迎面袭来,犹如自寒冬走至春夏,冷到僵硬的手脚终于有了些许知觉。
她神色不安地偷偷张望着,只见四下富丽堂皇,玉石砖雕琢出花鸟锦绣图案,桌几俱用降香黄檀为底,镶嵌着华美的螺钿,锦幔微垂。宫人们各司其事,容色恭敬,竟无一人朝她看过来。
“颜娘子还需谨言慎行,勿失了体面。”
身侧的宫女瞧见她四处张望,心底轻鄙,抬声提醒了一句。
颜宛月被她这话说得顿时脸上燥热,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袖。
心里想着不过是一位侍候主子的宫女,许是连自己的出身都不如,竟也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她心头有怨,却不敢表现出,只好埋下头,跟在宫女后面。
转过彩绘鸳鸯烟水曲屏,便到了内间。
江贵妃正坐于芙蓉榻上,抚着鎏金袖炉,慢慢地抬眼瞥了过来。
“你便是雁城颜家的颜娘子?”
颜宛月跟随侍女一并伏身行礼,听见江贵妃准确地道出了颜家,目中稍露一丝犹疑。
颜家在雁城的地位不低,却因她父亲射杀了北梁将领之子,遭那将领怀恨在心,被灭了满门,倒也称得上一个忠烈之名。
而她是颜家遗孤,这些权贵为了名声怕是不会太过为难自己。
便连声应下。
江贵妃慢慢地抚摸着刚染上蔻色的指甲,笑了笑,“你父亲颜副将是定北王的部下,既如此,你便是知道定北王身份的。”
颜宛月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江贵妃又道:“你既知晓了,却还同定北王暗通曲款,那便是存了心要勾引,离间九公主与定北王的关系,让我大周君臣之间生出嫌隙。”
“民女不敢!”颜宛月听见江贵妃将一顶顶罪名罗列出来,神色骤变,连忙急切地解释。
江贵妃却面色不变,抬了抬眼,慢慢道:“竹雀,掌嘴。”
颜宛月心下一惊,脸色顿时煞白,惊俱不安地看着那位宫女走到自己面前,冷着声道:
“颜娘子,冒犯了。”
·
白穗踏入玉堂殿的时候,正听见殿内求饶声与清脆的掌嘴声混杂着响起。
她慢慢敛起眼眸,已经猜到了江贵妃的意图,她口中的替自己出气,想必便是严惩颜宛月,来安抚自己。
可惜颜宛月于她却是无关紧要,她甚至不曾见过这位传言中的“替身”。
真正令她厌恶的是顾听寒。
竹苓观察着这位九公主的神色,见她始终面色平淡,心底不由担心起来,也不知道娘娘的方法能否让这位公主服软退让。
她掩住眼底的疑虑,微微笑道:“一个边陲小城出身的外室女罢了,上不得台面,娘娘本想直接发落了,却又担心不足以让公主出气,便将人带过来,由公主处置,至于定北王那边,公主也不必忧虑,此事自有娘娘担着。”
走入内间,一个跪于地上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白穗从她身侧经过,轻轻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传言说颜宛月同她有五分相似,如今她的脸已红肿不堪,辨不出几分,只能从衣着打扮上看,白衣低髻,确实与她几年前的风格相似。
那时的她尚不曾被江贵妃认作养女,亦没有嫁于顾听寒,甚至因为同燕廷走得近,时常被其他公主贵女冷待,只能装扮得素净低调些,避免抢别人的风头。
却不知那时的朴素装扮竟值得让顾听寒惦记至此。
“给贵妃娘娘请安。”
到了芙蓉榻前,白穗福身行了个礼,动作标准雅致,挑不出半点错处。
女子的声音清新婉丽,在一片混乱的求饶声与巴掌声中格外清晰,宛如一粒圆珠落入玉石,清凌凌的。
江贵妃轻轻抬了抬手,一旁竹雀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颜宛月顶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向身前那道窈窕娉婷的身影看去。
九公主着了一身西子色齐腰襦裙,腰封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腰肢,她身姿纤细,却不过分瘦弱,气质清雅出众,犹如月下神女,光站在那里,便与旁人判若云泥。
颜宛月出神地看着,一时间连面上的疼痛都忽略许多,她心底失落又酸涩。
先前顾听寒为了自己与九公主生了嫌隙,当时她还心怀侥幸,想着自己定不比九公主差。
如今两人相遇,对方端雅婷立,而自己却狼狈不堪。如此鲜明的对比,将她所有的自尊都扯了出来,按在淤泥之中。
“你来得正巧。”江贵妃使人抬了座椅,令白穗坐下,含笑着问:“听闻永宁要与定北王和离?”
白穗眼睫微垂,温言道:“是有此事,惊扰了娘娘,是我之过。”
江贵妃不紧不慢地拿起桌几上的茶盏,道:“我知道你委屈,养外室,留私生子,是定北王的过错,我听闻时亦是无比惊怒,今日召你进宫,便是为你做主,替你处置了这外室,我既担了你养母之名,便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端详着白穗的神色,轻刮着茶沫,话音微转,接着道:“不过,细细想来,你在北梁留了两年,这两年间,定北王难免孤寂,寻个人照料,也是情有可原。”
“依我看,是这外室心存不轨,欲攀附权贵,打死了便可,也未必要落得和离,两相决绝的地步。”
江贵妃浅饮了一口清茶,抬眼问道:“永宁觉得呢?”
一旁的颜宛月闻言心底一凉,几乎软倒在地,江贵妃怎么能越过王爷如此轻易地处置了她,替她定下生死?
她惊俱地等着九公主的反应。
却见白穗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起身行礼,道:“叫娘娘为此费心,永宁愧不敢当,只是人心已变,我意亦绝,怕是要辜负娘娘厚爱。”
那双秋水眸温和澄澈,眸底却有着不可退让的坚决。
茶盏搁在桌案上,陡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江贵妃微微笑着,“既如此,永宁是觉得本宫多此一举?”
“永宁不敢。”白穗垂眸答道。
殿内一片寂静,针落有声,两相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
江贵妃轻笑一声,看了颜宛月一眼,忽而冷声吩咐,“将人带下去,灌了滑胎药乱棍打死。”
白穗听着颜宛月惨厉的求饶声,微微蹙了眉,她已与顾听寒划清界限,待弘文帝批下和离文书,颜宛月自有大周律法来处置。
如今江贵妃此举,看起来是处处为她着想,却叫她陷入风波骂名之中,世人不会深究是谁下的令,只会将杖杀孕妇的恶毒之名冠在她头上。
等颜宛月被带走,江贵妃方慢慢起了身,搭着侍女的手,笑道:“见了如此血腥之事,本宫心里实在难安,不如请永宁去抄几卷经书,来替我祈福,待公主抄完了经书再来见我,如何?”
她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推辞,眼底皆是冷傲。
仅是罚抄经书,已比白穗想象中好了许多。
许是她平日在江贵妃面前柔顺惯了,让江贵妃打心底里不相信白穗能与她抗衡。
不多时,侍女竹苓便走了过来,她暗中瞥了一眼九公主手心明显的伤口,微微笑道:“经书笔墨已备好,公主请随我来。”
竹苓带着白穗进入一处僻静冷清的偏殿,便在外面落了锁,隔着一道红木门,她又道了一句,“一个时辰后奴婢来取经书,还请公主尽心抄写。”
待门外没了声音,蝉衣忍不住红了眼圈,她看着公主手心的伤口,哽咽道:“奴婢来替公主抄写。”
白穗摇了摇头,蝉衣虽是自尚宫局调出来的,却只是简单地识一些字,如何仿得出她的字迹?若是被江贵妃发现,只怕会借机发难。
“替我磨墨吧。”她道了一句。
蝉衣险些落了泪,点点头,拿起了墨锭,喃喃道:“若是能请陛下过来就好了。”
白穗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弘文帝子女足有二十多位,怎么会记得她呢?
她拿起笔,随着手心微微的合拢,伤口一阵刺痛,不由放轻了动作,心底轻轻叹息一声,倒也算她自作自受。
玉堂殿外,斜阳渐沉,映在竹林上如波光粼粼,风吹得檐下八角铎铃清脆作响。
江向嫣下了步辇,云锦罗裙外披着一件深红披裘,脚步轻快地向正殿走去。
她眉眼俏丽又和气,玉堂殿的宫人都喜欢她。
“竹雀姐姐,姑母呢?”
竹雀笑吟吟地行了礼,道:“娘娘在寝殿小憩呢,可要替小姐通传一声?”
江向嫣连声拒绝,嗔道:“若扰了姑母好眠,岂非又是我的过失?我在外殿候一会儿便好。”
正说着,隐约听见宫殿后院内有女子凄厉的叫喊声传来,她微微蹙眉,问道:“姑母今天又处置宫人了吗?”
竹雀摇了摇头,倾身小声道:“是定北王养的外室,娘娘下了命令要打死呢。”
定北王的外室……
江向嫣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又笑道:“我知道了,竹雀姐姐且先去忙,我四处走走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