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宁忘记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
等回过神,三叔公已经带着那位老人上去了,少年依然站在原地。
天上的雪又开始下,在昏黄的路灯下不是纯白色,而是灰色,一小朵一小朵细碎地飘到她脸颊上,融化成冰凉的水珠,祝安宁在看他,那少年稍稍抬起伞檐,也在看自己。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祝安宁见过最漂亮的,非常纯粹且明亮的黑色,如果今晚有月亮,那他的两颗眼珠子大概就是月光下莹莹发亮的宝石,让人看见了忍不住去捡。
五官也很好看,鼻子高高的,皮肤也很白,又光滑,不像她的同桌,脸上长了好多痘痘,还要每天照镜子让祝安宁夸他长得帅。
想到这,祝安宁没了继续欣赏的心思,抱着相框要往楼道里走,突然,黑色的伞遮过她头顶,她不解地抬起头,少年走到了她身边,将伞倾向她另一边肩膀。
“你头发湿了。”他轻声开口,声音很好听。
祝安宁突然有点恼:“我不用撑。”说完,脚下生风似的呼呼往前走,少年比她高大半个头,很快跟上来,祝安宁以为他又要假装好心地给自己撑伞,结果他把伞收了起来,她气势汹汹的眼神在空气中打了个转,尴尬地垂下眼帘。
走进楼道,他大概是怕黑,一直跟在祝安宁身后。
祝安宁也不在意,这条楼道,她熟悉到闭着眼也能走,很快,上了三楼,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半开着,她推门进去,三叔公和那个老人正在客厅里聊天。
聊的都是陈华章生前的事,大多都是感慨他这辈子命不好,旁边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跟那个老人一块来的,安静听着。
看见祝安宁进来,三叔公和老人的声音都停了停,朝她看来。
三叔公:“这是我哥的外孙女,宁宁,她从小就是我哥带大的,她妈妈也就是我侄女......”祝安宁不想听他们聊起自己,放下陈华章的照片就回了房间。
有时候做个不懂事的小孩也挺好的,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她糟糕的一面,就算不讲规矩不礼貌,他们知道孺子不可教不会再费时间管教她。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祝安宁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陈华章了,还有她的寒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之后还要跟着三叔公一家生活,他有个和自己同龄的孙子,叫陈轩,祝安宁和他从小关系就不好,越想,她越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灰暗,差点忍不住又要掉下眼泪。
突然,门被敲响。
她憋住泪意,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趿着鞋子过去开门。
“我爷爷让我在你这先待一会儿。”是那个少年。
大人聊天总要聊很久,祝安宁听着客厅的动静,点头放他进来,然后自顾地坐回床头,掏出她的小mp3戴上耳机。
“你上初一吗?”耳机有一个是坏的,她听到少年问。
“嗯。”
“我也是初一,你叫祝安宁——”少年瞥到书桌上寒假作业的名字,祝安宁怕他翻开就会发现里面一片空白,赶紧起身把几本寒假作业都收了起来。
小孩也是要面子的。
清理完书桌,祝安宁假意问他:“你叫什么?”
“梁逸洲。”
“一二三四的一吗?”
“不是,安逸的逸,橘子洲的洲。”很多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在变声期,他也是,声音微微有些哑,但不妨碍依然好听。
大约是见小姑娘半晌没说话,他又说:“我在榕城实验中学。”
这下,祝安宁“哦”了声,冷着脸转过头,不理他了。
后来梁逸洲说当时自己只是想和她多说话,但这个时候的祝安宁表面顽固冷漠,内心自负又自卑,她只以为少年是在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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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逸洲小镇上待了三天。
期间,祝安宁也从三叔公那里得知他爷爷和陈华章是曾经的大学同窗,这次听说陈华章过世特意赶回来吊唁,而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他爷爷的司机。
私人司机,祝安宁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怪不得梁逸洲能上榕城最好的初中。
原来是个有钱的小少爷。
她第一次见面就把小少爷得罪了,不过她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她们不熟,以后大概率不会再碰面。
但她没想到的是,离开茵水镇的前一晚,梁逸洲来找她了,问她镇上有什么好吃的。
祝安宁刚想敷衍他不知道。
他抢先说:“我想请你一起去吃。”
有人买单不消费是傻子。
于是,祝安宁带他去了镇上最贵的一家饭店,点了许多自己爱吃的菜。
这是陈华章去世后,她吃的最开心最满足的一顿。
不过他好像不爱吃这里的菜,全程光看着祝安宁吃没怎么动筷,小少爷口味还是挺挑剔的,但谁管他呢,她吃好吃饱就行了。
吃完饭,小镇的弄堂街道里摆起了各种小摊。
祝安宁问他:“你想喝奶茶吗?”
梁逸洲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好,在哪里?我们现在过去吗?”
这怎么行呢?
祝安宁就是想借机骗小少爷点钱,她赶紧殷勤地说自己去买。
梁逸洲思考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给她:“够吗?”
“够了够了。”
零八年,小镇上还没有品牌奶茶店,全是私人老板自己开的,丝袜奶茶,橘子汽水,柠檬水......通通三四块钱一杯,一百块能把人喝出糖尿病。
最后祝安宁买了一杯奶茶一杯柠檬水,找回来九十二。
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该怎么私吞这九十二。
难不成告诉他五十一杯?
他应该不至于蠢到这个程度。
不然直接走好了。
可他知道我三叔公家在哪,祝安宁怕他上门告状。
思来想去,她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攥着手里的钱,头疼地在原地打转。
不知道转了多久,梁逸洲找过来了。
她来不及掉头,和他在人群中精准地看见了对方,梁逸洲加快脚步走过来,她慌忙将钱塞回口袋里,等他走到面前,祝安宁假装镇定,把手里已经凉掉的奶茶递给他。
“梁逸洲。”
“嗯?”
他接过奶茶,没有问找零的事。
越是这样平静,祝安宁心里越惴惴不安,说谎,也得把谎说出去才行。
她踌躇地抿着吸管,悄悄抬眸打量他:“奶茶好喝吗?”
“挺好喝的。”
“好像冷了。”
“没关系。”
“我回来的路上把老板找零的钱丢了,我...回头找了一路,也没找到。”
梁逸洲停住脚步,侧过身,弯下腰看着她。
呃,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在骗他吧。
祝安宁避开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鼻尖,打算破罐子破摔。
下一秒,头顶被轻轻拍了拍:“没关系,丢了就丢了吧。”
“!”
我去!这么扯的话居然也信。
祝安宁一边长长松了口气,一边又忍不住震惊怀疑他是真的蠢?还是懒得拆穿自己?
“梁逸洲——”祝安宁想试探问问。
“我给你买了一个小礼物。”梁逸洲打断她,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熊挂件,毛茸茸的,穿着毛衣,头上有一顶小帽子,憨态可掬,非常可爱。
“喜欢吗?”
祝安宁点点头,厚着脸皮把小熊塞进口袋里。
月光照了一路,祝安宁没再提钱的事,怕他不熟悉小镇夜晚的路,亲自将他送回住的宾馆门口。
“祝安宁。”准备走时,梁逸洲忽然叫住她。
祝安宁回过头,少年三步并做两步跨下宾馆台阶:“你高中会考来榕城吗?”
彼时祝安宁不懂他什么意思。
梁逸洲也没指望她能懂,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是今晚吃饭付钱拿出来那个,现在看,还有挺厚一沓。他不会是要把红包给自己吧?祝安宁心想。
虽然她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可人都是贪婪的,小孩也一样。
以前陈华章不会给她多余的零花钱,班里的同学又爱互相攀比,他们一有机会就来取笑祝安宁,说她是没爸没妈的小孩,怪不得穿得这么土。
后来他们又开始造谣她偷东西,还给她取了个“扒手”的外号,他们不叫她名字,天天叫她“祝扒手”,祝安宁要是生气,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喊得更大声。
祝安宁讨厌他们每一个人,陈华章去世,她不想在这狗屁地方再待下去。
她要攒很多钱,离开这个烂透的地方。
她挤出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微笑,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少年。
“如果你之后能考来榕城的高中,这个当做给你的奖励。”
原来是有条件的,祝安宁脸上的笑僵了僵。
她的成绩上她们县城的普高都很费劲,上职校肯定也是在县城上,不会大老远跑去市里,况且陈华章去世了,她现在寄人篱下,初中毕业后有没有学上都不一定。
“是很难吗?”
算了,反正都骗他一次了。
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考不上他这个小少爷也找不到自己。
祝安宁诚恳地保证:“考得上,我成绩很好的,你放心吧,我肯定会考上的。”说完,她拿过他手里鼓鼓的红包,塞进口袋里。
“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回去——”
“等一下,”梁逸洲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犹豫了片刻,走到小姑娘跟前,“今晚很冷,你的脸,都冻红了。”
他轻声说着,两只手虚虚环过她肩膀,将围巾搭上她空空的脖子,绕了两圈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往上拉了拉,遮住小姑娘下半张脸。
围巾带着少年的体温,柔软,也很温暖。
暖得祝安宁有点怔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不舒服吗?”
祝安宁抿了抿唇,几次话到嘴边,又深吸一口气咽下。
“是不是手也冷?我让刘叔开车送你回去?”
不等他上去叫人,祝安宁丢下一句“不用”,兔子似的跑出了宾馆。
她怕自己再在他面前站下去,就会忍不住吐露自己的罪状。
他真的是一个心软、特别好骗的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