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套中套(下)
玻璃花房内,气氛几近趋于凝固。
那个瞬息,江禧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可以听见周时浔腕表的跳秒声。
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幻听。
实在是。
实在是玻璃房内太过安静了。
江禧觉得,周时浔可能是疯了。
眼见着周曼玲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惊诧、到狐疑、再渐渐转变为若有所思的深意一一
“姑姑!"江禧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抬高声音喊了一句,惊乍的过激反应倒是让周曼玲成功住脑了。“阿…?"周曼玲被她吓一跳。
江禧脑内开启这辈子最混乱的一次头脑风暴,只有表面还在极力维持一名演员的专业素养,要冷静,冷静才能表演。
她强作镇定地看着周曼玲,眨眨眼,勉强牵起嘴角挤出笑容,先做出解释拖延一下:
“那天我父亲刚好在【和埔】举办新品展销会,当时我因为不懂事,跟父亲闹了点不愉快,汪奶奶特意让大哥过去帮我撑腰,之后还让我在他办公室等阿风一起回来。”三两句解释,被她说得委婉又得体。
“周锡风那小子又犯浑了是吧?“周曼玲直接问。能高坐首席总裁位的女人何其精明,自然轻易能从她委婉得体的措词中,第一时间捉到重点。
首先汪氏喜爱江禧是周家人有目共睹的事。这在很大程度上,让江禧的话可信度拉满。
其次周锡风看不上她这件事,在(游園)内更是人尽皆知。她说是自己不懂事,实际想想也知道,必然是周锡风没有在黎家的展销会当天露脸。否则汪氏又怎么会特意安排周时浔去给她撑腰,还让她去周时浔的办公室等人。江禧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转而突然问起:“姑姑听到的消息大概在晚上几点呢?”
谈判的关键点,在于出奇制胜。
周时浔教给她的。
果然周曼玲被她问得一愣:“这个倒没听说。”“那晚我大概是十二点左右到的,凌晨三点多离开的。我在办公室里等阿风期间,大哥一直在办公,办公室里没有见到除我之外的女性出现过。当然,就是不知道我走之后…她的话点到为止。
江禧这次没有撒谎。
她天生对数字敏感,那晚几点到的,几点走的,她都可以精确到几点几分。但怕弄巧成拙,所以故意模糊了时间数字。
周曼玲双手交叉胸前,似乎在思考江禧的话。而江禧到这个时候也已经从措手不及到完全反应过来,找回了状态,整个人的头脑都清醒起来。于是她多分析了一嘴:
“不过那天大哥的行程表是当周排挡最满的一天。早上五点二十分起床跑步健身,六点半准时到公司。”“之后有电讯招标会、跨国并购交易、码头竞拍、与政府治谈水工基建项目等等,最后晚间还有一场商务饭局和庆功夜宴。”
余光能感受到旁侧那道好整以暇的炽热视线,江禧强压着心底想骂人的冲动,接着说,“一整天高强度的密集行程安排,直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工作,估计就算是大哥也会感到体力疲乏吧。”
“只是为了跟喜欢的女生…“她抿唇,组织了下措词,“………玩一下,就要放弃仅有的休息时间,连轴转到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工作,未免过于荒唐。”
江禧弯眉轻笑:“我不认为大哥会做这种事。您说呢,姑姑?”
“确实不像他会做的事……周曼玲思忖着点头赞同。江禧也跟着紧张地点点头。
反观这件事的当事人,倒还能不紧不慢地坐在对面品茶,姿态优雅,慵懒自矜,事不关己地像看乐子一样,兴致挺高。
一想到这男人居然敢卖她,现在还在那里一派悠哉,江禧心里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当然是一万个不情愿帮周时浔的。
要是造谣就能给他惹麻烦让他不痛快,江禧恨不得一分钟造他八百个谣言,太可气了这男人。
但是不行。这件事不能闹大,如果现在不按住周曼玲,等她真正往深里挖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毕竟那晚值班医生和秘书办的人都见过她的脸。在事情走向更麻烦之前,必须翻篇。
然而江禧的一颗心尚未落定,转瞬又被周曼玲下一句的转折词而顷刻心脏揪紧,神经再次绷了起来。“不过…“她听见她问,“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会对他的行程安排知道得那么详细?还背得这么熟??”不愧是女总裁的超强敏锐力,一针见血。
“那晚见大哥凌晨还在忙工作,忍不住好奇就跟仲一多聊了两句,听他说的。"江禧不敢迟疑,话接得很快。“是吧。"说着她转头望向仲一,眼神求助,甚至似有若无地软下声音多加了两字称谓:“仲一,哥哥。”周曼玲下意识看了眼仲一。
仲一……是。”
很好,花没白送。
江禧忍不住暗暗眼神感激。
这时候,始终沉默的男人掀起眸,情绪莫辨地瞥了眼随口扯谎的女孩。江禧正心里不爽着,忍不住暗狠狠地瞪回去。
周时浔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像是烦了,他反手敲扣两下桌案,凝向周曼玲,压低嗓线:“八卦够了么,姑姑。”周曼玲被他这声姑姑喊得一哆嗦,悻悻地止住了这场八卦话题,可又直性子憋不住,三秒没过又教训起他来:“我就说你平时别总像个工作狂一样,听听小姑娘背的这行程表,这是人能干一”
“不开会了?“周时浔半点面子不给她。
周曼玲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还有重要会议,赶紧拎起包,走之前揉揉江禧的脑袋,跟她打了个招呼,“我喜欢头脑聪明的小姑娘,以后阿风那小子如果敢欺负你,就来跟姑姑说,我给你做主,走了。”
女人来去一阵风,直爽干练。
周曼玲离开后,仲一也不敢多逗留,工作说完就走。玻璃花房内顷刻回归平寂。
担心自己忍不住会对周时浔出言不逊,江禧也不想多待,起身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不打扰您赏花喝茶的雅兴了。”
说完,抓起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
身后的男人倏然开口,声线戏谑,“让你走了么?”江禧转身不满地瞪着他,气不过道:“周时浔你一-”“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需要一名粤语老师。”男人先截断她的骂句,又故意拖着尾音调子,稍稍眯起眼,伪作坦荡地“嗯?"了声,“我什么?”“……您真是伟大得让我倾慕。”良心好痛。周时浔在这时站起身,迈步朝她走过来。男人脊骨修挺,肩背周正,当他站定在眼前,一米九的高大身形极具压迫感,在她纤瘦的身上落下坚毅落拓的阴影,连空气都刹那稀薄。
江禧薄肩瑟缩,本能地往后微仰了下,而男人偏偏不肯放过她,俯低腰,上身前倾朝她更加抵近几分,口吻淡淡奚落:
“所以也是因为倾慕我,才对我的行程倒背如流?”坏了,忘记周时浔这茬了。
“我、我记忆力从小就比较好。“她悄然捏攥指尖。“这么谦虚?"周时浔挑了下眉尾,
“看一眼我手机就背过全天行程,听一遍【容奥)的名字就过耳不忘,速记能力强,一目十行,数字敏感,逻辑缜密……
他停顿在这里,意味不明地啧一声,而后蓦地抬起手,掌心轻轻按在江禧的发顶,晃了晃,说:“我不得不承认,你很聪明,甚至出色到让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男人斥足剖析感的视线注视着她。
江禧瞬间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激涌,精神极度紧绷起来,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该、不要、千万不能顺着男人的话追问下去。
可是周时浔此刻的眸光这样森寒,如此寡情,他的唇仍勾着,眼底却不着色半分笑意,锋锐冰冷地直直刺入她眼中。
她知道,周时浔在用眼神逼迫她追问。
“………谁?"而她只有这样做。
“江禧。"他还在笑。嗓音低迷。
江禧当即后背惊起一层细汗,瞳孔剧烈骤缩,无比阆寂的空气中,她听到自己呼吸微微加重,声音在发颤,嘴角沉重得几乎牵不起来:“夸我就夸我,您这样突然提起她,我听不明白。”
周时浔凉凉笑了声,却并不再进一步施压,反而放松了逼问的语气,饶有兴味地说:“孟嘉基竟然没有跟你炫耀过,自己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妹妹么?”
他又在试探了。
而周时浔这个男人有多难对付。他的洞察力,他的天赋异禀,他卓尔不凡的精绝头脑,他一切常人所不及的思维运算,让她那点所谓圆滑的小聪明太不值一提了。所以她不能再自作聪明。
那就大智若愚好了。
江禧咬着牙强迫自己与这个男人对视,开始了今晚的表演。
“我不喜欢我的男人在我面前讨论别的女人。”女孩灵动晶莹的眼波带着十足的胆大蛮横,霸道偏执,不讲道理。“既然您这么好奇,那我就直说吧,孟嘉基确实没少在我面前显摆她妹妹,那又怎么样?妹妹又怎么样?”可声音里渗漏一点点哭腔,诉尽委屈。
“他拿我跟别人比,我就讨厌他!我讨厌死他了!”再用无理取闹的少女表象粉饰自己。
最后,她这句台词的情绪介于嗔怒、耍赖与撒娇之间,哪种味道都有点,哪种情绪都不能完全概括。她说:“您也要拿我跟她比吗?”
非常完美的一场表演。
演技精湛,情感投注,无可挑剔。
周时浔扯起唇角弧度,手掌从她发顶拿开,顺势推开她身后的玻璃房门,结束了这个话题,只说:“走吧,去见见你的粤语老师。”
扔下这句,周时浔率先绕开她走出去。
江禧站在原地,像是还没从上一场表演中抽离出来,极尽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眼缓了缓,慢慢回神。这样不行。
再这样下去,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她套不住身上黎贝珍的"千金皮",被揭穿身份。要么,就是在她被揭穿身份之前,先被周时浔折腾死。看来,只能试一下那个办法了。
江禧跟在周时浔身后想七想八,很快到了地方都没发现,周时浔在前面蓦然停步,江禧压根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地一个重心不稳,脑袋径直撞上了他的后背。男人没转身,只略微偏回头看她。
江禧揉揉撞疼的鼻尖,抽抽鼻子,又十分殷勤地伸手他掸了掸黑T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忽然听到前面一道温柔女声,喊他:“阿浔,来了。”江禧简直是出于本能一样,反应得叫一个迅速,飞快跟周时浔拉开距离,从他身后站出来,朝前看去。女人一身雾霾蓝色高定旗袍,盘扣繁复,细勾金边,刺绣宫灯百合纹提花,有丝光缎垂坠感顺滑,长及小腿。立领式显出女人修美的脖颈线,腰线收束得紧致纤弱,窈窕腿长,一根碧玉簪绾起黑发,清消骨感,白皙淡颜,有种东方女子极致温婉的神性美感。
没等周时浔介绍,江禧先一步笑脸叫了人:“姐姐好。”
周锡风的姐姐。
更准确一点,是周锡风同父异母的姐姐。
周宝娴。
周锡风的父亲周庆辉风流成性,早年没少在外面播种求子,最终导致的后果是得了三女一子,四个孩子四个妈。按照黎宏峯给的资料总结,周锡风就是那种标准的没什么用的小儿子,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反观周庆辉的三个女儿个个争气,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其中周宝娴30岁,比周时浔大两岁,算是家中长姐。可江禧觉得她看上去很年轻,更像二十岁出头。“你就是珍珍对吧?"女人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温声一笑:“我都听阿浔说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慢慢学习粤语吧,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江禧乖巧点头:“姐姐,我们相处一定愉快。”如周时浔所言,江禧天资聪颖,自幼名列前茅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她学习能力强,学起东西来也应该非常快。只是那天的学习过程,江禧有意保存了实力。分明看一眼就记住的粤语写法,要故意像普通人那样记个两三遍才懂;明明听一次就能说的粤语发音,也要反复听周宝娴读个四五回才会。
好在周宝娴除了性格温柔,教学过程也非常有耐心。江禧记不住,她就一次次教写,江禧读不准,她就一遍遍纠正。
那个半天,江禧觉得原来当个普通学生也很幸福。直到后来,江禧被黎宏峯一个电话叫走。
周时浔却多留了会儿。
他低眸大致扫了眼江禧临走前默写的当堂小测题,看着上面对错半开的批注,眉骨略动了下,问:“堂姐觉得学生怎么样?”
周宝娴从他手中拿过测题卷,若有所思:“这张成绩单看起来似乎中中般般,没什么特殊,就是一个平凡孩子的普通答卷。”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教她过程中,我总觉得小姑娘其实很聪明。"来自港大中文系教授的敏锐直觉,她指着卷子上江禧做错的题目,说,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她的答题过程很有意思,做错的题目全部都是毫不犹豫就下笔,像乱选的一样,反而做对的题目却要思考,要纠结很久。”
“像在装作不会。"周时浔说出她的后话。周宝娴耸肩一笑:“所以,她做出的这份答卷也是你要的答案吗?”
“如果她全部做对,或许我还不能确定。"周时浔侧低眸又一次掠了眼江禧的答卷,虚眯了眯眼,口吻莫测,“但如果她控分,那就是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宝娴问。
“等。”
等待仲一的调查结果,不需要很久。
三天后的晚上,仲一站在周时浔的办公室里,将手中最新调查的资料递过去,汇报说:“在调查江禧小姐时,我发现她整个成长过程中,身边只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我顺便连他一起查了。"说着,仲一将另一份文档摊开,放到周时浔面前,“于佑恩,他目前在内陆伦安市读大一,平时课余时间,会去城郊的一所精神病院做护工。”周时浔微微拧眉:“精神病院?”
仲一:“是。”
周时浔睨着档案上的资料,没什么情绪,半晌后,他反手敲了敲那家精神病院的位置,命令:“继续查。”“收到。“稍稍迟疑,仲一看了眼周时浔的脸色,像憋不住内心的疑惑般,最终试探着问道:
“老板,您…为什么会对失踪的江禧小姐感兴趣?”调查资料显示,江禧在考上【港岛演艺学院】表演系后,开学当天并未到学校报道,而是直接提出了休学半年的申请。
在那之后,就人间蒸发了。
无论仲一如何动用人脉调查,直到今天都没有查到这个女孩的下落。
周时浔重新拎起江禧的档案,目光落在照片上那张生动熟悉的小脸,他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仲一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男人倏忽开口,嗓音似笑非笑地说:
“是她先对我感兴趣的。”
几乎尾音将将落定。
周时浔的手机就精准卡点般响了起来。
瞟了眼来电显示,竞然,
一一是江禧。
女孩没什么前提铺垫,也没有任何开场白,上来就只是说:“周先生,上次走得匆忙,我有东西落在你办公室了。”
她清楚交代东西遗落的方位。
在浴室,她泡澡那间。
摆放在第二层中空柜的烘干箱中。
周时浔一手举着电话,拉开门,漫不经心地侧头定眼。甜腻似流汁的葡萄香氛溜出来。
柜灯自动打照。
里面,挂着一条超薄蕾丝花边内裤。
内裤里面,正斜插着一株旺盛绽放的黑色鸢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