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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半小夜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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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垂着眸,睫毛似鸦羽乌沉直密。

山根英挺而使眼窝深陷,眼尾狭长,眸色如碧水浅透的寡淡,眼皮薄韧,更显眼型漠然锋锐。

这时候,厚绒遮光帘缓慢对向拉敞。

黑幕被掀开。楼外,高饱和度的霓虹招牌灯鎏金溢彩,也鲜明,也迷离,一瞬铺满他背后的断桥老钢窗,挑亮室内,似真似幻。

男人半垂着头坐在那里,修瘦指骨翻拉火机,反转机盖,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啪”地一声扣熄火苗。

江禧像被钉在原地,表情愣怔。

她见过这个男人。

他是——

“大哥?!”前一秒还桀骜难驯的周锡风,转瞬收敛张狂,不难听出声音里的惊疑畏惧。

江禧霎时确定了男人的身份。

——周时浔。

准确来说,江禧只见过他的照片。

作为周锡风的家庭成员之一,在整个周氏家族与周氏产业,乃至整个港城名流商圈都拥有特殊地位的男人,自然也会出现在黎家递上来的档案中。

整个周家最具话语权的男人,绝对权力的拥有者,说一不二。

黎家当时对这个人也是讳莫如深,只对她说想讨好这位是天方夜谭。在整个港城,与他意见相左最终只会销声匿迹。

倘若她想顺利嫁进周家,周家大少的首肯必不可少。

但是,等等。

江禧像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将目光望向站在他右后方的寸头男子,感觉天要塌了。

这人是周时浔的手下?

那就是说,楼下那辆豪车是周时浔的?

也就是说,她对着车窗涂口红的时候,坐在车内后排的人是他?

最重要的是,她记得当时跟杀马特演戏之前,就是站在周时浔的车旁讨论“作战方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是不是意味着,周时浔有可能…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江禧被这个想法震惊了。

指尖一个哆嗦,握在手中的台球“咚”地落地,那颗黑8像见鬼了一样,竟然骨碌碌地沿直线飞快朝前方滚去。

正正好,就在周时浔的脚边停下来。

男士牛津皮鞋铮亮无尘,黑皮红底。往上是黑长袜,黑色西装裤管支起中间一道笔直竖痕,熨帖得不见半分褶皱,极尽视觉美感的优雅。

江禧知道,这种状况下她应该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装作不是自己。她不该再看。

她不该观察这个男人。

她会有麻烦。直觉这样告诉自己。

而她的直觉从不出错。

周时浔倏尔撩起眼皮,似有所觉般,视线径直越过这在场许多人,淡漠滑向她,精准捕获她躲闪的眼神。

江禧来不及躲开目光,生生撞进男人眼里。

那是怎样一双眼。

那双眼带有近乎灾难性的压迫力。寒凉,肃寡,虽浅犹深的平寂,斥足掌控阶级者强势威慑的审视感。

明明他只是坐在那里。

可一个森冷挑眸,便好像能将她剥得赤.裸。瞬息的想法是跑,偏又,动不了分毫。

在他之前,江禧自诩见过各路形色的男人,那些人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还从没有哪个男人会让她如此这般生出一丝微不可察、难以言喻的畏瑟。

“周先生,三更半夜咩事驚動咗你。(周先生,大半夜的怎么把您也惊动了。)”好在花臂男人在此刻出声,像救她一命。

花臂佬大抵也没想到周时浔会突然赶来,暗中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所有人都别动。

转头又堆起笑脸,一口粤语说出四两拨千斤的谄媚:

“没什么大事,二少爷犯点错误而已。周先生放心,我带他回去跟我们老板解释清楚,道个歉,不会为难他。”

两方对峙,先解释的人已经输了气势。

周时浔没吭声,也没赏赐半点多余的情绪。他坐姿矜雅地抬膝叠腿,从江禧脸上敛回视线,垂眼把玩着火机,再未多分给女孩一眼。

江禧这才缓喘一口气。

私心想着他在车里应该没注意到他们吧,是她想太多了。

一旁周锡风听到花臂的话,气急了,冲上去指着就骂:“你个扑街——”

“周锡风。”周时浔总算开口。

他冷淡掀眸,一个眼神,足以让周锡风瞬间噤声。

周时浔倏地懒挑眉尾,瞥向花臂男人,修长食指轻缓抚蹭火机边缘。良久,他薄唇翕动,说着腔调微涩,甚至有些英语口音的普通话:

“人,你今晚带不走。”

口吻客观的一句陈述。

更像,一句施舍。

而且,他竟然没有讲粤语。江禧觉得奇怪。

花臂佬手里的玉把件险些拿不住。他清楚面对眼前的男人只有服软,于是勉强镇定,笑脸依旧,语气一低再低。

甚至听到对方讲国语,也立马跟着转了普通话:

“周先生,没人不知您是这港城商界话事人,平时论项目工程我们老板是不够您玩,只是一码归一码。”

“这次的事,确实是二少爷欺人太甚,连我们老板的爱人都下手抢,实在坏了规矩。”

他皮笑肉不笑:“个人恩怨,周先生就不要插手了吧。”

江禧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弟弟在外闯了祸,要哥哥过来收拾烂摊子。

这小子可够废的。

半晌,周时浔哑然呵笑了声:“爱人?”

他看着花臂男人,像被逗乐,语调讥讽又刻薄,“你们老板,倒是不挑。”

花臂佬闻言皱起眉,“周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周时浔蔑他一眼,神色带有稀微疲惫的倦恹,食指略动,朝旁边随手一个勾点动作。

寸头男递上来一个信封。

周时浔歪头,侧低眸,从信封里抽出沓厚度不薄的相片,手腕一个转扬,哗啦一声抛甩向花臂众人。

顷刻,相片洋洋纷飞似雪摇落,淋散满地。

透过照片雨簌簌飘洒的缝隙,江禧窥见周时浔背窗而坐,姿态慵懒,不由地惊滞。

男人三七侧背头,眉弓骨锋凌野性。浅眸流涌浓郁湿冷的光,鼻线削利挺直,唇薄透欲,下颌流畅精绝。

东方绅士的卓雅风度在他举止间自成格调。

气质是清贵,眼神却倦怠孤傲。

就像,港岛城炽燃的最后一簇焰火。幽蓝,低温,因遗世而孤美。

在他背后,是整个旺角最靡丽璀璨的华光。当他倏然勾唇,便令那片华彩灯影刹那虚化,失真,点点朦胧的红绿光斑在此刻,沦为他优越皮囊的陪衬。

寸头男忽然出声,打断江禧的注视,“据我们调查,你们老板那位所谓的爱人,实际为案底丰富的诈欺惯犯。擅长同伙作案,有计划,会演戏,这半年从二十多位老板手中骗钱骗资源,入股套现。”

同伙作案,有计划,会演戏。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禧总感觉当寸头男说到这时,周时浔似有若无地抬了眼,朝她投来轻飘飘一瞥。

像被影射到一般,让她莫名就想起自己跟杀马特在他车旁边商量做戏的事。

况且,在场除了江禧以外都是港城人,他明明可以用粤语交流,却偏要说普通话。

一颗心当即又揪悬起来。江禧本能跳开目光,低头作势看向散落在脚边的几张照片,发现上面出镜的女人果真都是同一个,而与她亲密接触的男人们则各不相同。

人傻钱多大概是唯一共同点。

比如周锡风。

啧。江禧抬头瞟了眼周锡风,看得出他脸色十分难堪。

花臂男人显然没料到这出,也懵了:“周先生,这些是真的??”

“你现在去警察署,还能见到她。”周时浔口吻已经烦了,“哦对,还有她的主谋老公。”

“她还有老公?!”花臂震诧惊叫。

花臂佬像在思考,将手把件放上油亮反光的头顶,来回滚动,又拿在手里搓玩几下,最后对着周时浔谄媚一笑:“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叨扰周先生了。”

周时浔恍若未闻,神色始终淡淡。

花臂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连连点头弯腰示意,之后对着身后大手一挥:“撤!”

闹剧总算结束。从楼里走出来时,外面已经下雨了。

江禧一眼瞄到杀马特还发动着车在等她,偷偷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走。

打发走同伙,江禧刚在心里泄了口气,谁成想一抬头,猛然又撞上周时浔的双眸。

手下在身后为他撑开黑伞。

伞边落下圈圈点点的断线水迹,像天地独为他漫开的一片幽凉珠帘。隔着淅沥雨幕,周时浔睨了一眼她,又看了眼杀马特开走的方向。

他只字未语。

她却心惊胆颤。

之后她眼睁睁看着,寸头男躬身替周时浔拉开那辆布加迪后车门,而男人一言不发地弯腰上车。

……这还真是他的车啊。

虽说她不在意周时浔怎么想她。

可她在意周锡风啊。

那小子看上去很忌惮他哥。瞧他,现在哪里还有之前那副拽天拽地的少爷做派,甚至他都不敢随便上周时浔的车。

淋着雨也只能乖乖站在外面,见到男人半降车窗,才开口征询意见:“哥,我坐你部車?”(哥,我坐你的车吗?)

周时浔没搭腔,只命令,语气不容置喙:“阿爺五七墳之前,唔準出門。”(阿爷五七坟之前,不准出门。)

他们讲了粤语交流。

江禧听不太懂。

只见周锡风突然反应变得强烈:“阿哥你都知噶,我系為咗避黎家嗰個蠢鬼女人!”(哥你知道的,我是为了躲黎家那个蠢鬼女人!)

这回听懂几个字,“黎家那个蠢鬼女人”。

江禧:?这蠢材骂谁呢?

当周锡风喊出“蠢鬼女人”几个字,江禧明显感觉周时浔往她这里斜了一眼,眸波似沉水静渊,情绪莫辩。

也只一眼。

贵不可攀一般地,很快收回。

“畀人呃嘅錢,邊嚟嘅?(被骗的钱,哪来的?)”周时浔似乎耐心将尽。

周锡风像被完全逼矮下去,他不敢说谎,立马撂了实话:“……喺、喺阿姐手裏攞嘅。”(从姐姐手里拿的)

“自己條數自己平。”(自己的帐自己平)男人升起车窗前,扔下一句,“平唔掂,以後都冇出門。”

(平不掉,以后都别出门了。)

周时浔离开后,周锡风看上去十分沮丧焦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身边的江禧,烦躁道:“你怎么还在?究竟谁啊你?”

江禧还没等开口,忽然一辆劳斯莱斯驶停在两人面前,从驾驶位下来的司机江禧认识,是周宅的总领管家。

“二少,大少爷安排我来接您回家。”中年管家语气谦恭,随后看向江禧,温柔说道,

“黎小姐也一起吧。”

周锡风疑惑:“黎小姐?”

“周锡风。”江禧这时叫住他。

她眼睫弯了一点,唇色秾艳,有种咄咄逼人的美,说出口的话带着点甜腻笑意,“今天幸会。”

她略歪了下头,“我就是黎贝珍。”

/

“最近你忙着在外面受骗,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在你家小住半个月了。很遗憾,一直没机会跟你见面。”

“什么屁话,谁忙着受骗!”

周锡风嗤声,“到时候你,你赖在我家做什么?是自己没家还是没自尊心?”

江禧看了眼前排开车的管家,佯作无辜:“你误会了阿风,是汪奶奶让我……”

“少拿我奶奶说事!”周锡风不耐打断她,“你黎家那种小门小户也想攀高枝,什么年代了少做点童话梦吧,真当什么阿猫阿狗我都会娶吗?”

他撂下狠话,“告诉你,这种狗屁联姻你想都别想,回去收拾东西给我立马走人!”

“可是阿风,”江禧却不轻不淡来了句,“你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江禧心里清楚,像周锡风这种放诞不羁的浪子,最反感拘束,自然也就极其厌恶被家族包办婚姻。

不过,这不应该是他知道江禧身份后破防的原因。

或者说,不全是。

那么他为什么会发火?

也许是因为。

“因为我也知道你被其他女人骗钱的事吗?”江禧说。

因为太丢人。

周锡风明显被她一语戳中,当即恼羞成怒:“我看见你就烦,对你没有丝毫兴趣,更不可能跟你结婚听懂了吗?”

“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对我没兴趣?”他语感逻辑太弱,想反驳,实在不需要任何技巧。

在周锡风彻底被激怒前,江禧反而又软下态度,否定他,再给予安抚:

“你放心阿风,就算你讨厌我,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所以今晚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告诉汪奶奶。”

女孩狡猾得像只坏猫,脸蛋美,笑容甜,伪作真心。

“你!”周锡风气得咬牙,指着她想斥责什么,又发现说不过她,干脆眼一闭直接睡觉。

以为他总算消停,江禧也打算补个觉,可这小子果然没让她失望,车刚开上盘山公路没多久,他又开始作妖:“停车。”

“二少爷有什么需要?”管家听令停下车。

周锡风猛地拉开车门,把江禧推下去,冷笑:“还有心思睡觉,下车。”

江禧:“……”

她觉得他真是挨的揍少了。

“二少爷,还没到半山腰,这个时间恐怕不会有其他车辆经过。”管家提醒道,

“在这里下车,黎小姐只能淋雨步行上山。”

周家祖宅——【遊園】

位于平澜苍山顶。没错,周锡风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有意刁难,就是要让江禧淋雨爬上山,知难而退。

“她不想爬,下山的路可比上山好走。”他大发慈悲地给出选择。

“二少爷,我不建议您这样做。”管家适时制止,“老夫人知道的话——”

“别拿她压我,开车!”周锡风一拳锤在驾驶椅背,暴躁吼道。

劳斯莱斯很快消失在雨夜。

江禧无语望了眼天,雨势未减。

管家说得对,这条上山路唯一通往的方向只有【遊園】。江禧瞥了眼手机时间,凌晨三点半,这个点自然不会有其他车辆经过,想打车更是没戏。

只能先冒雨往山上走了。

这笔账,早晚让周锡风还。

如她刚才所说,半个月前,江禧以黎家大小姐黎贝珍的身份,正式住进周家祖宅。

那是她精挑细选的时机。

因为半个月前,周家老先生于遊園病逝。

原以为周家办着丧事,作为子孙辈,周锡风理应在祖宅帮手葬礼事宜。只要他在家,江禧就有无数个办法争取到两人相处的机会。

谁能想到这小子为了躲她,自己爷爷葬礼都不顾就跑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还蠢到被骗钱。

想到这里,她迅速掏出手机,将刚刚录下来的那段音频导入粤语翻译软件,很快搞清楚了临分别前,周时浔命令周锡风那两句话的意思。

其中一条是:

周锡风在周老爷子五七坟之间不许出门。

时间换算一下的话,还有20天。

很好,送上门的机会来了。

冒雨爬了一个多小时,江禧气喘吁吁停下来,双手撑膝,低头喘着气努力调整呼吸。好半天才缓过来,她仰头望了眼,已经可以瞧清山顶别墅群宅的辉景。

天快亮了。

雨势渐收,碎落在叠翠绿谷中涟漪回响。山雾涨起,穹苍被晕成浓度深稠的宝蓝色,水汽似轻烟纱幕萦弥,灰沉沉地缭绕山涧。

不远处,【遊園】私区警卫系统开闸。

管家携领一众黑衣家仆与帮佣撑伞走出来,所有人神色端肃,列为四队,分别站在四扇镂空雕花古铜门侧,等候迎接来客。

江禧想起自周老先生过世后,每日都有全国各地的政商权贵前来祭奠,只是没想到天刚亮就有吊唁的客人上山来了。

正想着,后方骤然打来双道强光——

江禧本能转身,险些被两道亮如白昼的远光车灯晃瞎眼,对方似乎也很快觉察到她,强光一霎收势切变近光。

正好,她现在又困又饿,走不动了。

想也不想地做出拦车手势之后,江禧才看清,自下坡弯道疾驰驶来的这辆漆光黑布加迪,隐约…有些眼熟。

布加迪顶奢优雅如英伦绅士,车尾在凛冽疾风里水汽喷薄,宛如白茫猎猎的斗篷。而它后方,还有数十辆名贵豪车整齐跟随,光耀夺目似宝石,丝尘不染,气势磅礴。

当布加迪不疾不徐停驶在江禧面前,后方车队愣是没有一辆敢变道超车,纷纷紧随其后泊靠等待。

江禧不免有些傻眼。

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爬山么……

直到眼前车窗缓慢半降。

车内男人略微倾斜了脸。暖光只敢在他侧颜写下难惹的笔锋,掩不住他眉眼锐利,鼻骨线起弧高挺,皮相精妙。又孤清。又明耀。绝代无双。

他虚眯了眯眼,好像在为她的拦路有些烦躁。

竟然是拦了周时浔的车。

只是拦都拦了,江禧也不矫情,径直走近车旁,用一双潮雾般的眼凝向男人,声音低下去:

“周先生,能不能麻烦您顺路……”

但周时浔不给机会。

江禧话没说完,漆黑车窗已然缓缓上升。车内的男人始终不露声色,近乎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完美诠释骨子里的脾性凉薄。

原本她也不想招惹这个男人的。

但实在是。

当眼前车窗快要关阖那秒——

江禧没犹豫,不管不顾地直接伸手过去,用力一把扣按住车窗,不准它升上去。

——实在是,让她心情很不爽。

周时浔在这时偏过头来,敛低眼,视线落在少女紧紧攥按车窗玻璃的手,指节因抓力而微微发白。

还是那样的普通话,说:“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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