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28章
“邹仙长。”
走出何家,明珠忽然停住了脚步,松开了邹娥皇的手。邹娥皇一愣,她回头。
就看见这花了脸的新娘双眼微垂,面上是很难堪的笑意,缭乱的青丝遮掩住明珠的唇形,于是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在这个利落的小娘子身上,其实很少出现这样的拖泥带水。“就到这里吧,仙长。”
明珠不敢看她:“仙长带我出何家,小女已经很感激了小女胸无大志,并不想离开何城。”
说完后,明珠紧紧闭上眼,她害怕睁眼后,看见邹娥皇那双柔和的水眸里闪过失望的神色。
面对这般不识趣的自己,邹仙长失望,也正常。然而下一瞬,明珠只感觉到一双手轻轻将她起额前的长发别到耳后。
轻轻的,似乎因牵扯到暗伤,还有些迟缓。明珠听见邹仙长语气带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把眼睛露出来才是。”“仙长?”
冰凉的指抹去这姑娘眼角的水痕,这一刻明珠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哭了。
邹娥皇:“姑娘,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这一句轻轻落下,却犹如千斤之锤,锤地明珠忽然感觉胸前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要从心脏里喷涌而出。“我…我怕.…”
在何城,一个姑娘要怕的事情其实很多,要怕觅不得如意郎君,要怕母家苛刻嫁妆,怕西怕东,还要怕一个人走夜路。但是当何城的这个姑娘叫明珠的时候,她其实只怕一件事。她怕自己的选择牵连别人,就像是当初的何雪梅。她怕今日跟了邹娥皇走,明日被迁怒的就是明家。明珠芳年不到二十,可她要怕的是一整个何城。“别怕的,"面前的邹娥皇低下头,好像已经听懂了明珠的意外之言,“没什么好怕的。”
“明珠,要带你走的人是蓬莱二师伯,没有什么好怕的。”何家不会和蓬莱对上的,在失去一个老祖的前提下。明珠怔愣抬头,却只见邹娥皇狡黠地眨眼,微凉的指尖再度牵起她的手掌,用力一带;下一瞬明珠脚尖离地,风声在这姑娘的耳边呼啸而过。
是剑。
邹娥皇扯着她跳到了那把宽剑上。
明珠心神动荡间,只看见她从未走出去的何城,在她的脚下越来越小。
原来这就是修仙吗,纵横千里不过一瞬,天下万物不过呼蟒。
刚刚那些个想好的牺牲,在这片坦荡的仙途面前,明珠却忽然有了犹疑。
或许她不必牺牲。
或许…她也可以和邹仙长一样,用剑说话。而前面的邹娥皇脸色莫名地惨白了起来,她虚虚摸了摸头上的虚汗+..原来御剑是这样的感觉,以前蹭剑蹭多了,现在做御剑的人才发现一一有点点恐高。
她捏着明珠的手腕,在一阵颠风里,无意识地一用力。明珠一惊,骤然回神,再度看向邹娥皇。
她隐约觉得,现在见到的邹仙长,比起之前见到的那个邹仙长,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画上模糊的人,忽然凭空多了五官,变得无比生动。
好像一下子从一块泥塑,变成了有情绪的活人。仙长她,在那短短的半日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鬓角生白发,眼尾落细纹。
“仙长,"明珠轻声问:“你.…看起来有些的难过。”“为什么?”
邹娥皇被这句话问的一愣。
难过,她有么。
东风把别在脑后的白发吹得缭乱,邹娥皇闭上眼,在这万丈高空里,脑子嗡嗡作响。
她分明已经拔出了这柄剑,那为什么还要难过?难过、这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呢….
大约、应该是有一些的。
有的人就像是上好发条的木人,朝着一个目标不断地前进,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遇到了什么,第一个反应都是屏蔽。邹娥皇就是这样的人。
她闯龙宫十二次,受过无数的伤,疼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却还是在一次次地前行,哪怕头破血流,中间想过无数次的放弃,最后却还要跟一条只知道追着骨头的狗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跑。
她想救她的朋友。
她以为,那个至少是她的朋友。
所以邹娥皇不在意也不在乎会付出什么,她忘了身上新添的伤口,也忘了沉寂的心跳,不知疲倦,不问归路。现在,她救出了何言知,心中生了剑脉。
明明故事的结局到这里结尾就已经很好,可为什么还要再难过。
邹娥皇不明白,她甚至有些想笑。
剑脉啊一一这条剑脉,本该是三千年前就出现在她身上的剑脉,却被对方的星盘,压了那么久,那么久。直到方才星盘离体的那一刻,邹娥皇才明白,当初何言知赠予她的时候,那一句“因果相继"究竟代表了什么。他的星盘成了她的剑骨,可压制了她的剑脉。他的儒道成了她的因果,从此大周朝运被捆绑在她身上。他对她的'恩情',是五指山,压在她身上动弹不得。密密麻麻,全是算计。
所有邹娥皇曾以为的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在天道的规则看来,可能就变成了她欠何言知的。
在拿到星盘的那一刻,她面前其实就没有了选择。她只有救活他。
她必须救活他。
她才能拔出她的剑来。
而邹娥皇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误打误撞地错生欢喜,凭着一腔孤勇,救活了人,拔出了剑。
而邹娥皇在剑脉生出的刹那,她最后的希冀其实是,智多近妖算无遗漏的何言知,但凡有一点把她也当做朋友,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不知道这一切。
只是单纯地想赠予星盘,无意让她陷入一早就写好的结局。但最后,邹娥皇只得到了一句承认。
何言知啊,他甚至都不愿意骗她。
邹娥皇摸着胸口,心想这样帐然若失的感觉,原来是叫难过。
何言知骗了她。
而她的赴汤蹈火,最后终于成灰。
鱼澹也好、何春生也罢,他们说的原来都是对的。于是明珠听见那邹仙长这样回答她:
“因为姑娘啊,人心心是肉长的,哪怕把一切想的都很好很体面,也难免会为了这结局遗憾。”
倘若只如初见,不必成为挚友,自然不会有反目。可是倘若只如初见,这至清至情的剑,要到何时才会为它的主人,发出愤愤不平的剑鸣?
与此同时的另一处高空。
红袍紫纱遮掩不住那妖娆的身姿,玉足之下是波光粼粼的红绫。
是七彩阁阁主,艳名天下的那个尹月。
人人都说,这天下只有两种美人。
一种是蓬莱岛上小师叔李千斛,仙姿玉骨,冰清玉洁;另一种便是七彩阁阁主尹月,妩媚动人,艳绝天下。爱她的人爱之若狂,恨她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尹月接了邹娥皇的通灵玉后,连沐浴都来不及,就急匆匆地出发了。
然而此刻,她把脚下的红绫蹬地飞快,却还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鬓角的每个头发丝都用灵力进行了固定。暗沉的通灵玉被她紧紧攒在手上。
这块通灵玉已经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到哪怕是玉这种透明的材质,也显得黯淡。
可是人人口中最是架子大,脾气暴,吃穿用度样样都求个拔尖的尹月,在这几千年的岁月里,经历无数个另辟蹊径从这块通灵玉入手的人,面对着他们献上来的又是镶嵌着宝石、又是刻着七彩阁花样、又是龙珠打造的…
面对着那么多个花样独特的通灵玉,尹月从来没有把手心这块丢下过。
就连她自小养大的嫡亲徒弟尹芝都要不解地问她:“师父,这块通灵玉里到底有谁啊,怎么你一直舍不得换?”尹月支支吾吾了半响,最后只是恼羞成怒地让尹芝把红绫诀要点抄了三遍。
那日在尹芝走后,已经不再年轻的七彩阁阁主尹月摩擦着这块通灵玉,有好个半响,其实她也记不得这块灰扑扑的通灵玉里有谁了。
但她总期望这块玉能再度响起。
直到如今,她终于听到了那声响,迟来了几千年的传信,击碎了七彩阁阁主的粉饰太平。
原来,自己等的人,是邹娥皇。
那这块玉里到底算什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尹月想,这是她的命。
留着这块通灵玉那么多年,就好像不必再有后顾之忧,就好像能在忙碌的利益角逐里再松口气,哪怕山穷水尽,尹月也觉得自己多了一条退路。
如果让旁人知道,大乘高手尹月,把蓬莱岛上那个拔不出剑的邹娥皇当做底气,一定会觉得是无稽之谈;唯有尹月明白,如今七彩阁看似是日日繁华,实际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经不起一点风吹浪打。
而生死关头,尹月把通灵玉那些人翻了个底朝天,在无数个门派世家的什么什么掌门长老里,竟也只有邹娥皇一个人,算是她的朋友。
是她无论多久,都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
哪怕诸多年未曾联系过对方,哪怕最后是不欢而散,哪怕连个告别都没有,可她心里竞总是期待着下次相逢的。下次,下次,求仙岁月这般长。
故友总有重逢时。
高空里,眉梢眼角都是艳色的尹月,摸了摸鼻尖,朱红的唇微微勾动,笑的是这样的美丽。
也是这样的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