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仙山蓬莱岛,天上仙人蓬莱人。
在众人的印象里,蓬莱不说是人间最神秘莫测之处,也合该是仙山琼阁。
门下弟子不说是仪表堂堂的气派,也该是风流倜傥的自在。
...怎么会有人毫无形象地醉倒在这?
“师伯,师伯——邹师伯!”
冷冰冰的声音到最后已有气急。
是谁在叫她?
邹娥皇昨夜饮了道祖藏在天山上的醉花酿,如今蓬头垢面地倒在亭子中,只恨最好再不醒来。
如今骤然被叫醒,除了醉眼朦胧外,就只剩下了一身未醒的酒气,眯眼看向喊她的人。
来人身穿蓬莱子弟的道袍,袖口处又比旁人多了个狰狞恐怖的双头神兽像,除了蓬莱当今大师姐青度,却还有谁?
此刻正持着一把云雾铸成的坎天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阴森森地,瞧着很吓人。
“青度啊,好好和师伯说话,把剑放下。”
另一侧原来还有人。
邹娥皇幽幽望去,只看见了穿着一身晴蓝长袍的师弟鱼澹。
鱼澹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笑,却不是对着她的。
山路上,还站着百十来个珠光宝气的修真者。
鱼澹对着看呆了的百十来人拱手歉意道:“还叫诸位见笑了,自从师兄兵解后,师姐便整日里饮酒度日,不知今夕何年。”
邹娥皇脑袋发蒙,只是看着这一群浩浩荡荡腰配名剑的人,想了有好半天,才想到今日是蓬莱百年开山邀人论道的日子。
自己在这里醉酒,是挡了他们上山的路。
一时十分的酒气也散了八分,只余下两分的讪笑。
邹娥皇识时务者道:“对不住了,扰了众位雅兴,我这就走。”
她脚步拖沓,乱无章法。
在枫叶上划出一道道声音。
形如凡间醉汉。
再是缥缈的仙衣披在这人身上,也好像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暴殄天物。
“嗬。”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笑了。
笑的人正大声道,“早就听说蓬莱道祖收了四名弟子,但没一个能继承他衣钵,如今一看果真不假!大弟子容有衡,人号崖山道君,奈何自负一生,蜉蚁撼树,和那大乘境妖王对抗,连个灰都没能落下,还是最后我昆仑剑皇出手一剑才替他报仇——”
前面那醉醺醺的女修离开的脚步一顿。
原来是昆仑的剑修。
她想。
百年不见了,怎么还是这么烦人。
“二弟子邹娥皇,少时成名,然亦于天骄宴上败于我昆仑的剑皇,此后终日荒唐度日,剑心破裂,如今人前萎缩,哪里有一丝修真者与天斗的模样?至于剩下两个...一病一残,哪里还有一战之力?”
青度持剑的手绷直,眼中闪过簇簇火光。
连一旁的鱼澹也收敛了笑意。
来者不善。
他余光中微微看了眼邹娥皇没转过身来的背影,按住了青度要出剑的手。
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鱼澹不怕被人说是病秧子,但他怕被旁人试探出了蓬莱的底细。
“你们扯我作甚,难道我说的还不是实话?你们怕蓬莱,我昆仑可不怕!”被同行人嘘声的男修还在大叫,他哈哈大笑,轻提脚步,翩翩白袍鼓起烈风,落于众人前。
“蓬莱如今老的闭关,小的不济,落寞已成事实。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聆听仙音?不如众位随我回昆仑,和剑皇阁下纵情论道他个三天三夜,岂不快哉!”
天下仙山蓬莱岛,地上苦舟昆仑山。
这曾名震一时的谚语,在这十来年间却一夕颠倒。
随着蓬莱崖山道君容有衡死于妖王之手,昆仑闭关剑皇一剑济世后,这句曾火遍修真界大街小巷的话,一夕一夜之间变成——
不羡蓬莱天上仙,只羡昆仑半剑霜。
而这个昆仑的剑修在这届论道的时候跳出来,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争这正统之位的。
山路上,衣冠不整的宿醉女修终于侧过身。
“后生,”她道。
邹娥皇和他们昆仑引以为傲的剑皇是一个年代的人。
因而这句后生,她说得起。
“你手上拿的可是西吹雪?”
白袍飒飒的何九州又是哈哈一笑,腰间配着的名剑应声出鞘。
“怎么?几千年不出剑的邹剑仙也识得小辈的剑?”
邹剑仙是邹娥皇年轻时的诨名。
从她剑心破裂起,她就再也没拿起过剑,自然也就没了这诨名。
千年过去,直到又被这昆仑年轻的剑修喊出。
众人于是才看见她背后还背了一把裹着厚黑布的包裹,看形状只能勉强认得背的是一把剑。
和何九州那如白银流星一般的西吹雪相比,只能说是贻笑大方。
“识得。”她心平气和道。
“你师尊近来可好?”
这一句话下去,方才窃窃私语的人群一瞬间鸦雀无声。
鱼澹挑了挑眉角,唇角隐隐有笑意。
是他小瞧了师姐。
气人的本领还是这么强。
何九州是昆仑近几年蒙养的一头恶犬,逮谁咬谁。唯一的弱点就是他自幼被人算了一卦,说克亲,是天煞孤星下凡,在被昆仑山上天机子收养后,天机子掐指一算,给他取名何九州,要拿凡人九州的富饶之气来镇压他名字的煞气。
奈何十几年过去,天机子突破大乘失败,已有了天人衰像,所以背地里有人揣测,何九州还是那个天煞孤星,再取个何十四州都没甚么用。
要不然好端端的天机子是怎么会沦落到五衰,还不是被他煞气冲撞的运道不好了。
猜是这么猜的,却没人敢真在这疯狗面前说。
——除了这位。
“怎么,你为何不说话了,难道你不是天机子的弟子?”
邹娥皇蹙眉。
她倒不像众人揣测的那样,甚至见到何九州恨不得拔剑砍了自己的怒意时——
还有些许的不知所措。
她难道说错什么话了么?
邹娥皇想了想,没有吧。
方才她本想转身直接离去的,毕竟这些剑修的烦人她早已见识过,不如都交给鱼澹解决。
只是忽然感应到一股老友留下的剑息,这方才回头。
多嘴问了一句。
“我、是。”何九州一字一句道。
他收起了笑,维持着拔剑的姿势,气势逼人。
这架势是准备邹娥皇再多说一句话就抽剑而出。
师尊五衰乃是他的逆鳞,他不允许旁人在他面前多说一句。
下一瞬,只听女声温和。
“那你可知,天机子主张的剑意是什么?”
邹娥皇看着这个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的少年,随口提点道。
她同天机子算得上半个老相识。
虽然不知道向来主张上善若水的天机子为何收了一个杀伐煞气的弟子,但她想自己总该提点一二的。
何九州:“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嗤笑一声,却还是答道:“上善若水,和而不同。”
邹娥皇叹了口气:“是啊,他做执剑者主张不善言辞,不起无意之争伐。上善若水,和而不同,是心有沟壑,而不妄加非议。”
“相识一场,我知道他性子。他把本命剑于你,便是寄予厚望于你。”
她顿了顿,转身走前最后撂下一句笑言:
“十七岁那年,他曾和我说,这把用命换回来的剑,便是烧了砸了,也绝不会传给旁人...如今既然给了你,我只多嘴一句,在你还没走出自己的路前,切莫负了他的道。”
何九州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又抬头看了眼那个已走远的邹娥皇。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自己的师父认同自己。
邹娥皇说她同自己师尊有交情,那又值多少钱的交情,他今日这样对她,日后师尊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何九州身上的气势节节败退,呆呆立于原地。
下一秒众人只听得一声铮鸣的剑声出鞘,不由回头望去,唯见那一开始就冷着脸的蓬莱这代大师姐青度,剑光一闪。
“此处是蓬莱山口,诸位有不服者尽可归去。蓬莱山门百年一开,乃是道祖立下的规矩。然蓬莱只渡有缘人,若有人进山之后还要口出狂言,不尊不敬——”
“——便如此叶。”
袖间绣着的兽头随着持剑的手一抖,刹那间万点寒芒。
秋叶都化作零碎的残片于西风中起舞。
青度话音一落,众人才将神思收起。
不管如何,蓬莱道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他们来这里对于蓬莱的任何试探,都不好太过直白。
没看连何九州那个疯子,如今都一言不吭,乖乖跟着进山门了么。
靠在镇山石上鱼澹,这才伸了伸懒腰,揽过残桌上余下的一壶酒,纵饮而尽。
下一秒,掌风大合。
方才还和天地勾连的蓬莱山,巍峨如天柱的蓬莱山,竟就这样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去。
天下自古有十四州,四海。
而天上,只有一仙山。
随着仙山轰轰然地升起,山上的人也都有几分地惊愕。
谁说鱼澹已经是个自断前程的废人?哪家废人还能随便驱使起一座重若千钧的山?
半山腰上,慢吞吞走路的邹娥皇幽幽抬头。
她脚下的土地就像生出了血肉,正在不断地向上翻涌。
五千年了。
她已经在这仙山上住了五千年了。
哎,还是有点晕山。
今天见到带着天机子佩剑的何九州时,邹娥皇才蓦然反应过来,原来哪怕在修真界,她竟然也成了上一辈的人物。
西吹雪都易主了,她还没把自己的剑拔出来。
别人都开门收徒了,她还是那个修真界的伤仲永。
剑皇手下败者无数,其中不乏一些和邹娥皇一样再也拿不起剑的人。
她混迹在其中,只比旁人多了一层蓬莱道祖之徒的身份。
但多的这一层身份已足够了。
蓬莱道祖是占据一方天地的强者,昔年里劈蓬莱造仙山,力压昆仑老祖,谁不尊称一句大能。偏偏开山立派后收的四个徒弟,一死一废一病一残。
好歹,邹娥皇在这里面,还算是身体健康的那个。
但旁人或说是人力不及,唯有邹娥皇是众所周知的被剑皇吓破了胆,所以修真界偶有提起她的,也多是嗤笑。
拿剑的人却被旁人的剑吓破了胆,岂不好笑?天赋再高又有什么用,终究只是一时的惊才艳艳。
半山腰上,邹娥皇轻轻挽起
是的,邹娥皇这个人尽皆知的废物,是个穿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