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莺慢慢抱住了腿,一副抵御外敌的姿势,戒备地看着他:“你不是已经得到命令了吗?”
“是。”他见她如此,也只得轻声一笑,极淡的嗓音,像是充满了自嘲的韵味。
夜晚的寒星如同被蒙尘的明珠,缀在天际,蓝黑色的天空像是淹没在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阮家的豪宅在郊区一处僻静的地段,偌大的场地其实只有阮家一处豪宅,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市,但对于这些上流阶层的人士,这些财富金钱,也不过是弹指间的微末。
别人都在为生存拼命奔波时,他们无需考虑生存的压力,甚至可以纵情声乐。
有人垂死挣扎,有人喧嚣欢闹,世间便是如此的残酷而不公平。
阮莺侧眸看着窗外的风景,她从小享受了阮家带来的富贵繁荣,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长大。
片刻后,厚重的铁艺门自动打开,车辆缓缓驶进别墅内。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辆车先行驶入,一个熟悉的人影像是隔着远山云雾站在门前。
阮莺立即认出人影是谁。
裴司珏挺阔的大衣在寒风中猎猎翻滚,身姿翩然不动,如霜如雪,如青山,如云雾。
阮莺刚打开车门,他已经先行一步过来接应,温软的大衣带着独有的青木香罩在了她的身上。
阮莺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裴司珏,后者似乎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阮莺很少出门,但有几次在花房的时候待得久了,不知不觉间才发现到了晚上,当时昼夜温差大,她穿的不多,只一件单薄的衣裙做打底,所以打算一路小跑着回去。
也是在这种时候,裴司珏也是像现在这样路过花房,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罩上。
他眉眼像隔着云雾,温柔又遥远:“莺莺,小心着凉。”
阮莺的唇角动了动。
她不敢去想裴司珏是不是故意等她,或者故意路过,一个修无情道的人,真的对俗世能有什么感情?
他连亲生母亲和弟弟,都可以随时抛弃,并不打算出手相助,更遑论对她这种外人?
阮莺埋着头,声音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她也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和往常一样平静接受。
大衣宽阔,将纤瘦娇小的她罩在其中,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除了一双白到晃眼的脚面,其他任何地方分明不露。
江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静默无声地看着,观察着。
她的背影越行越远,与裴司珏并肩而行,期间他都很是照顾她,生怕她踩着高跟鞋,会随时会跌倒似的,手指虚虚扶在她肩膀一头。
一个假哥哥,妄自假装对大小姐使用亲情眷顾,可他的身份就是捏造的,是虚假的,又何来的真心实意?
江昇冷冷一笑,他厌恶裴司珏,甚至感到恶心。
厌恶他可以与阮莺如此亲近,厌恶他这种无名无姓的背景,原先的起始点也和他一样,都是个出身寒微的下等人,却可以用捏造除的兄长身份,如此亲密地靠近。
置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阴冷的窥视感再次涌了上来,江昇冷冷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阮莺随同裴司珏一路回到了门厅。
刚踏入其中,阮莺忙将身上的大衣取下递给裴司珏。
“谢谢哥…哥。”
这声哥哥说得很不自然,她甚至都没有抬头正对他的眼睛。
裴司珏凝望着她的头顶,乌黑秀丽的长发,逶迤而下,如同乌润亮泽的流水。
她总是这样,在面对他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明明那双眼睛出奇的漂亮。
阮莺将大衣递出去的瞬间,托在大衣底部两人的手指似乎交汇了瞬间。
她不小心碰触到他温润如玉的指尖,第一时间他没有收手,因为讶异,她总算抬起了脸,看到裴司珏含笑的眼眸正盯着她。
“没人和你说过,和人说话的时候,要抬起头来正对着对方的眼睛吗?”
他仍然是笑。
温润,优雅,君子之风,秀彻俊美。
他似乎是在怪她不够礼貌。
可她之所以会这样,也不是没有原因,裴司珏一直都明白,脸上丑恶的伤疤,会令她变得胆怯,自卑。
可他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用这样厚此薄彼,面对裴廊宇的时候,她分明就能很好地应对。
阮莺总算是看向了他,微微张了唇,一瞬间热意好像涌现在脸上,她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要解释她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但她有些笨嘴笨舌的,长时间不怎么与外人交流、接触,导致她在这种关键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些微妙的难以启齿的羞耻感,阮莺急得脸色红了。
一缕长发自耳边滑落,为了方便遮挡,她当真是将头发养得很长,几乎长及腰际。
那乌润的光泽盈满了他的视野,他竟伸手轻轻勾住她一侧垂落的长发,将那半边丑陋的伤疤全然暴露出来。
阮莺心底颤动了一分,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接触,更加不适应会暴露全脸的感受。
身体忍不住往后退缩一步,他却已经近前几分,目光几乎笼着她。
第一次,阮莺体会到一种没来由的压迫感。
这压迫感,来源于裴司珏自身。
他没有半点轻佻之意,更不轻浮,言辞间竟是坦荡的赞美之色。
“没必要藏着自己,你的眼睛很好看,不用去在意那些人的想法。”
阮莺猝然睁大眼望着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她毁容之后说她好看,尽管只是说眼睛。
他的嘴唇终于绽出了一抹笑,英眉俊目很是华光滟滟。
“就是这样,你终于愿意好好露出目光了。”
头顶有炽热的温度,他的掌心落在她发顶。
她依然是有些戒备姿势地看着他,一只不太喜欢被人亲近,弓起腰身浑身竖起防线的小猫一样,他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样,抚摸一瞬后,暗自收回手。
刹那间,阮莺望向了那只手,骨节分明,清瘦却劲健,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美手,上面纵横交错着青筋凸起。
有时候阮莺也觉得奇怪,裴司珏明明有在暗中练剑,虽然她只在梦里见过。可他的指腹并不粗粝,根本不像是练剑人才有的手。
甚至,阮莺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偷偷练了剑。他明明每天都在帮父亲处理公务。
阮莺收回目光,声音还是轻轻的,不太敢正视他。
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他好像也在耐心等待着她的做法,她又鼓足了勇气,回望了过去,总算是双眼落在他的身上,配合着那声轻软的“谢谢”,从裴司珏面前仓促离开。
裴司珏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客厅前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不久后,一道身影从背后阴湿一般的出现。
在一瞬间,当那人进入门厅的时候,裴司珏就已经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
他神色淡淡地转过头看去,江昇一脸阴冷站在他身后,好像静默注视了他们许久。
“裴少爷对大小姐真是不错呢。”江昇唇边挂着抹淡笑,眉眼却根本没有半点笑意。
他望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视线也越过他落向很远的地方,那是刚刚阮莺转角离开的身影。
裴司珏和裴廊宇这对兄弟,跟随母亲来到阮家生活已经好几年的时间,别的佣人都逐渐称呼他们为少爷,只有江昇每次都要在“少爷”两个字之前,加上他们的姓氏。
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是外来人,是姓裴家的孩子。
下一秒,江昇又加深了嘴角的笑容,说着:“不过假的始终是假的,鸠占鹊巢也是假的,虽然现在不是古代,但,裴大少这样亲近大小姐,是不是不太合适?”
“毕竟大小姐早晚要嫁人了,大小姐的夫家应该不会乐意看到大小姐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这样亲近吧?”
裴司珏不发一词,只是淡漠地注视了他一眼,随后温善地一笑,君子之风般地说道:“你说得对,我是该注意一些措辞。”
然后,从他身边径直离开。
江昇水漾的眼眸垂落下来,目中却并不清澈,而是阴暗至极,晦涩不明,身体缓缓地颤抖一分。
不要以为他没能看出来,裴司珏不过是表面上答应,他甚至目光从来没有停在他的身上正眼看过他。
阮莺……就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如今却被裴家的两兄弟所污染。
静置在身侧的手,缓慢握成拳。
江昇静静地走向房间,地上的身影被拖拉得很长。
作为佣人,他们所居住的房间都不配和主人在一起,是主楼隔壁一栋单独建立的小楼。
他的房间在一楼,最深处的那一间,日常情况下除了要护卫大小姐,在大小姐身边走动得最多之外,江昇一般不和其他家里的佣人们来往。
他孤僻,不合群,像阴暗角落里丛生的植物,偏偏拥有一副好容姿,皮肤白皙,细长眉眼,眉形微微挑高些,看人时的眼神总有点病态的傲慢感,好像这个世间,并没有太多令他值得留恋的地方。
一副微妙的高级的厌世面孔。
又偏偏,他内心深处晦暗生长的地方,统统都占据了阮莺的身影。
喜欢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也从来不会叫人进入他的房间,是因为一打开房门,房间内充斥着阮莺的气息。
四面的墙壁赫然布满了阮莺的照片,每一个阮莺都拥有一副不同的表情。从他作为家生子,出现在她身边,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时候开始,他已经用肉眼开始记录她的存在。
人生当中他拥有的第一部手机,里面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就是阮莺。
从那之后,他不可自拔地不断拍摄有关她的照片。
她笑时的模样,伤心失落的模样,垂首思考的模样,沐浴阳光下的模样,乃至抱着小狗开怀一笑的模样,还有认真思索,笔锋游走的模样。
这些,阮莺统统都不知道。江昇也不敢让她知道。
他甚至还有她不小心遗落的玩偶,那是阮莺曾经贴身携带,最喜欢抱着睡觉的玩偶,上面还沾染了她的气息。
走进房间,目睹着墙壁上大片被头顶白炽光照亮的照片,江昇痴迷地笑着,随后紧紧拥住玩偶,鼻尖落在玩偶身上,疯狂地嗅闻。